张御史代众人接过讲义,稍看了一眼,便看出其与平常容圆术的不同——算法简洁许多,又添了些他还不懂的“正弦”“余切”之类新鲜词。
这群御史多年不沾数学,甚至有读小学时就不好生学《九章》的,看着圆中密密麻麻的分割线和交点就觉着头晕,不由惊讶:“这么小的女孩儿能看得懂这个?这连男学生也不易学通吧!依我看这倒该是读书人学的,女孩儿只在后宅算算家计,就像宋三元那样教些加减乘除也就罢了。”
宋三元好好儿地站着,突然被人点名,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爹却是觉着儿子做的事业被人贬低了,比他的反应还大,重重一拍巴掌,说道:“女孩儿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学这难题了?那一屋的女学生,懂得比读书人还多哩!我从前也教过学生,也没见哪个比这些女学生听话好学的!”
那御史不过是随口说句话,却没想到被主人当场驳斥,顿时涨得脸皮绛红。
宋时这个主人不能看他爹和客人吵起来,连忙拉偏架:“爹爹不要着急,看你喊得嗓子都劈了,我先给你倒杯热水喝。”
他拉着老父回房喝万能的热水,桓凌便主动站出来替他安抚这班同僚,劝他们下次别再说这种话。
女学生怎么就只能在后宅算算帐,只用学加减乘除了?
他师弟在汉中开女学院却不是为了教太太小姐们读些闲书,而是为了教出有技术、能干活的人才的!
“只闻以成败论英雄,哪有以男女论英雄的?女子虽不入朝为官,还不能在家里办工坊、开买卖么?且不说我们在地方上见过多少能支应门庭,养活一班工人、文人的女商人、女主编,只看那院里的学生,懂的都比我十二三的时候多多了。”
他二十二三时都还没学过平面几何,这些小学生才十来岁就学得这么深,将来再学学立体几何、代数、物理之类,说不定都能替朝廷建城池、修河工了呢。
……做河务也是很好的。
当年他初到武平,头一件事就是和时官儿一起冒着大雨领人修补河堤。
那时在漫天大雨里,踏着有些松软下陷的河堤,鼻间只闻着腥苦的土气。可当他穿着老羊皮的救生衣走到堤上,遥看着雷光雨柱间模糊了身影的、同样穿着充气羊皮衣的师弟,便莫名生出一种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感觉,从背后抓住他的那一刻就仿佛抓住了半生心念所托。
他神游出去不知几千里,被人咳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上犹带着他们看不懂的笑容,随口安慰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得传道,何必问传的是男是女,学生学得之后用他做官还是做别的?我们回京未久,没有别的学生,故先只教这处学院里的孩子们,往后若有别人肯跟我们学,自然也是要教的。”
他虽然态度亲和,实际上却是紧站着他岳父的立场,嫌弃同僚不会说话。
不过在这宋家办的“三元女书院”里,当着满院宋家人和女学生,没人敢揭穿此项,只有一个张御史捧着他的平面几何版《测圆海镜》,满心激动地问他:“将来桓兄也要将这修过的书印出来,教导天下学生么?”
自当如此。
他学的东西都是几百年后的读书人们一代代慷慨授与后人的。他有幸从时官儿学到这些,自然也要效法时官儿和那些学者、大家的胸怀气魄,将他会的也都教给后来人。
万一他写的这些东西能叫那些本该写出这些的人看见、学会,再点拨他们写出些更高深的东西,那也……挺有趣的。
日子过久了,他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宋时的趣味。
桓凌轻轻一笑,将同僚送出门外,欣欣然回去教他的书,传他的情,讨好他的家长,浑身上下透着“无官一身轻”“情场得意”的气息。
然而学院大门之外,他的前同僚们却捧着书、含着泪,替他伤心感叹:“桓大人做这门亲,可是受委屈了。他原是个随手便弹劾皇亲国戚、当朝一品的佥都御史,如今竟是听宋家老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全无自己的意思了……”
又有人叹道:“他做人……契兄的,难免受些委屈罢。”
咳,都是福建的风气不好,讲什么契兄契弟,将个顶天立地的御史教成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
众人当中又有位福建出身的御史,听着同僚说这话便不高兴,冷哼一声:“福建风气哪里不好?你们京里倒不爱结契兄弟,可也没听说哪家能有桓御史这样给……爹面子的新人。”
虽然那个“公”字含含糊糊地不曾出口,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再想想自家京城的媳妇儿、福建的媳妇儿、苏州的媳妇儿、松江的媳妇儿……
咦,宋三元真是有福气。
不过反过来想想,桓大人能得宋三元这么个肯陪他辞官,为他前程都不要的良人,跟着宋三元一并尽尽孝道,听听宋家老大人的驱使似乎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毕竟他们佥都御史教的是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容元术,三元那么高的学问,还教着小儿屈指算术呢。
他们仔细算了算,觉得都察院并不吃亏,于是心平气和,又往另一位为驱外戚而致仕在家的李御史家送请帖。
李御史的姑娘都能嫁进东宫做良娣了,这般年纪辞了官,倒也没多少遗憾,只在家含饴弄孙,日子甚是逍遥。见旧日同僚来请,便痛快地答应了,定在下个休沐日在龙泉寺做个讲学会,会后摆宴贺都察院劝谏大胜,兼送李阁老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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