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羲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江延。
别的药都还好说,无论怎样珍奇,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反正这些日子里,令华殿囤积的宝物已经数不胜数。
唯独这个盈止草,是江延平日生活必不可少的药物,不能轻易动用的。他自幼便有怪疾,若离了盈止草,恐怕姓命都有危险。
更不巧的是,盈止草在整个荆国也难寻半株,只毗邻的洛国有产。
近年洛国与荆国愈发不睦,为了把药留给江延,阮羲不仅将其列入国库,还规定县中若能取得盈止草上供,当地赋税可按盈止草数量削减。
足可见其难得。
秦掌司提出此事,本想劝他们以江延为上,未料江延却果断道:“这有何犹疑,速将方子开了,去库中取药。”
阮羲马上开口阻止:“这如何使得?你……”
江延一个眼神递过来,阮羲当即心领神会,是“噤声”的意思。
他一下住了口。
江延便接着道:“王上待卞公子的心意,你们难道看不见?别说几样药材,只要卞公子喜欢,把国库拆了也使得。”
秦掌司惊异地抬头看了看,阮羲强自镇静,江延则一脸认真,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行礼告退:“臣这便回理药院取药。”
等到殿中只剩两个清醒的人,阮羲终于直接地开口:“泽广,那盈止草已经没有进项了,不能随意用。”
“几株药草罢了,”江延漫不经心道,“王上放心,库中还有一些,臣不至于这就死了。”
“你说什么!”阮羲怒道,“你就这么轻慢自己姓命?”
江延笑了笑,似乎带了点奇异的语调:“不敢,臣还没看见王上得偿所愿,怎会不惜命?”
第六章
秦掌司从理药院回来后,果然没费什么时间,手脚麻利地开出方子煎了药,亲自端到床前,准备给卞有离喂进去。
江延见状立即拦下他的动作,接过药碗递给阮羲,道:“王上,药好了。”
对上江延波澜不惊的眼神,阮羲很快明白了这个举动的含义。他好像有点不情愿,又或者不习惯,总之是踌躇了一下,才拿过药碗,用勺子搅了搅。
药味儿扑鼻而来,清晰的苦,又带着一种清爽的香。
江延问秦掌司道:“用完药,卞公子何时能醒?”
“大约戌时一刻。”
“倒是还早,”江延点点头,“王上别耽搁卞公子服药,臣晚些时候再过来。”说罢,便拉着秦掌司出了令华殿。
阮羲端着药碗看江延和秦掌司速度很快地消失在眼前,终于反应过来应该给床上的人喂药。他几步走到床边坐下,拿着勺子,忽地茫然了。
——怎么喂?
他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身边没有人需要自己这样照顾,哪怕是江延病时,所有人也都是全力阻拦他进屋看望,生怕过了病气。
似这样服侍一个人,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阮羲回想了一下后宫那些女人怎样服侍自己的父王,然后学着那个样子,舀了一勺药汁喂到卞有离嘴边。
这若喂得进去,也是见了鬼。
好在阮羲虽然一开始做得笨拙,失败几次后便掌握了其中精髓,将大半碗药顺顺利利地喂给了卞有离。
看着空掉的瓷碗,阮羲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
就好像幼时学会了作诗,兴冲冲地跑去给母后看,得到了一通夸奖时那种,并不多伟大,却无比充实的满足。
卞有离睡着了的样子也极好看,只是面上犹有泪痕。阮羲想了想,小声从外面叫人打了盆温水,自己拿帕子沾湿给他擦了一遍脸。
直到酉时左右,江延才又进到令华殿。进到内殿就见阮羲直愣愣地看着卞有离,一幅失神的模样。
他抬手阻止了跟着的人,自己进了门,走到阮羲身旁。
“王上。”
阮羲抬头看到江延来了,微微颔首,然后想起来被用掉的盈止草,又皱着眉低声道:“泽广,秦掌司有没有说,那盈止草是否还够?”
江延也低声回道:“够的,王上不必忧心。臣从太傅府出门,顺道带了徒掌司来,王上可要同他说几句话?”
阮羲侧头看了殿外站着的徒迁,点头道:“孤过去问问他,你在这儿看一下。”
不得不说,秦掌司确实有几分手段。阮羲跟徒迁去了外面没多久,卞有离就醒了,距预估的戌时还隔了好长时间。
卞有离睁开眼睛后有点迷糊似的,懵然看向周围,盯着幔帐上坠下的流苏,仿佛很感兴趣,而眼神却又空洞无物。
江延轻轻唤了一声:“卞公子。”
“嗯?”卞有离把目光转向江延,带着无辜的神色。
纵然江延自认信念坚定,此时此景,几乎也有一刹那的不忍。
但他立即就调整了过来,拿出素日的漠然问道:“卞公子可想好日后的路了?”
卞有离眨了眨眼,似乎在回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记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因为师父。
而师父现在去世了。
卞有离顿时慌乱起来,抓着被角,无措地望着江延:“我……师父……”
那份不忍又蠢蠢欲动地浮现出来,江延强行忽略掉它,保持着面容和声音冷硬:“尊师已去,卞公子节哀顺变。你是否也该想想,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殿中点着数不清的灯,照得内外一片澄明。卞有离抬头看着江延,却觉得这个人的脸似乎还隐在暗处,无论如何不能识清。
也许,这里所有人都不能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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