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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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衍一拍惊堂木:“大胆!”太子亦是冷笑道:“若是没有,又为何写这些大胆狂诗?什么‘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今上飞龙在天,你却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意是哉?”叶渐青恬淡道:“诗词安可如此解释?今上自作诗言:‘天下苍生望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同样一首诗,同样的一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易家见经,道家见淫,先有逆心者才见不臣。”
皇帝也曾作诗说自己是蟠龙(蛰伏在地而未升天之龙),他这话辨得巧妙。所谓见心见性,你们觉得那是逆诗,那是因为你们就是乱臣贼子,先怀了不臣之心,所以看白的也是黑的。
堂上两人都是狼狈不堪,齐衍又用力拍桌道:“狡辩!我看你是不吃点苦头不知道轻重。”他大喝一声,旁边正在行刑的皂隶将半死不活的赵氏夫妻拖了下去,堂上留下几条长长的血痕。太子不自觉皱眉移开目光。齐衍顾不上请他离座,指着叶渐青道:“请安宁侯再吃二十大板!”
叶渐青撇嘴不屑一顾。两旁皂隶“威武”一声,走上前来。忽听赵南星抖声道:“等等!”太子、齐衍都将渴求的目光射向他。只见这个与安宁侯年貌相当的青年,一脸惨白,笑得好似鬼魅一般:“我也看够了这些。大人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们就是了。”叶渐青怫然变色道:“你浑说什么!南星,我小时候被公主奶奶打惯了,我不怕疼。”
太子心跳加快,齐衍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口道:“我不信你这么轻易就开口,那之前又何必忍耐。”赵南星遂低头道:“我不是说了,我见不得这个。特别是尚秋死后。东西真不真你们看过就知道了。随我叔婶一起押来的,还有赵家的家当吧。不知佛堂上供着的净瓶有没有拿来,那里面封了一轴画。”
齐衍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对太子点头道:“臣带人去抄捡,马上就来。”他说完就匆匆离去。
叶渐青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偏头望着不远处跪着的赵南星,眼泪忽然横流下来,道:“南星,明摆着构陷罗织,这种事怎么能认?尚秋若在地下知道了,又该做何想法?”赵南星亦侧目望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千金之子,匍匐在他的身边,纵然满身伤痕,眼里依然清澈如水。他天生高贵,与生俱来地与阴谋无关。
太子在堂前走来走去地沉思,不知不觉踱到赵南星的面前,他低头看赵南星,这个人眉眼温顺,面容俊朗,小道消息说是中宗皇帝的私生子,然而这仅是别有用心人散布的谣言,并无实据。赵南星亦是抬头望着面前寻常人轻易见不到的天潢贵胄,笑道:“恭贺殿下,一将功成万骨枯。”
太子眼皮直跳,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只听赵南星在旁边轻声说道:“殿下初审我时,说客星犯帝座甚急,有臣凌君之意。客星入太微垣了吗?”太子咬牙道:“乱臣贼子,打!”他说完这句,不由后退几步,一手撑住背后的公案。堂上皂隶不知他到底要打谁,面面相觑。太子神情恍惚看着面前一切,直至齐衍抱了个花瓶走进来。
瓶口果然是被封起来的,太子接过时手一滑,那薄胎的净瓶就摔到了地上,成了齑粉。瓶腹里确是藏有一轴画。齐衍连忙拾起展开,与太子共同观看。那是一幅青绿山水,满纸烟波,浩瀚无边。画旁题着两首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字体瘦劲,如断金割玉一般,非寻常楷书行书。而诗句后面盖了几个藏书章,其中一个是“长乐”字样,与镇国公主府搜出的玉佩如出一辙。
齐衍不认识这字体,以为抄到了宝贝,笑颜逐开,遂向赵南星展示画面道:“这东西绝非常人所有,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南星知道他想让自己说:是从镇国公主府得来的。却咧嘴一笑,望向太子,道:“素闻太子幼习傅体,是当朝书法第一大家,如何不认识金错刀?”
太子忽觉面上溅了什么东西,他用手擦拭后一看,居然是一点深红色的血迹,不知道是何时沾染上的。他瞳孔募地放大,画上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倒映成了血色山河。满堂都听见太子惊恐的声音:“啊——”
皇帝掌灯时分正伏在卧榻上看着一卷书,忽听内侍匆匆来报,说是太子生了急病。承平帝皱眉道:“什么急病?早朝时还好好的。”那内侍抖成一团,牙齿打架。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眼去看高公公。后者两条白眉毛下垂,如若不闻。“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高公公领命出了烟波殿。殿外熏风时来,花香拂面。他抬头仰望星空,有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徘徊,客星出天庭,有奇冤。过太子星,不是太子被废黜,就是将有篡位叛逆的事情发生。
东宫光明烛照,如同白昼。宫人们全都面色惶惶,坐立不安。高公公行到殿外,只见太子妃满面泪痕出来迎接。他忙低声道:“殿下怎样了?”太子妃此时已欲哭无泪,只拔腿往内殿走。高公公走过一地碎瓷的外室,在寝殿门口张望了一会,已见床上的人不停抽搐打着摆子,似是癫痫发作。
他出来以后,朝太子妃摆手道:“不要惊动皇后娘娘。去请太医了吗?”太子妃哽咽道:“太医已经看过了。母后身上才是大安,儿臣哪敢惊动。只是明日天亮后,这宫里人多嘴杂,母后怎能不知。”高公公便道:“奴才这就去回万岁爷,娘娘勿忧。”
高公公再回烟波殿时,皇帝已然睡下,不耐烦翻身道:“他怎么了?”高公公小心措辞道:“太子殿下旧疾犯了。”“旧疾?他那晕血的毛病还没好?”皇帝这才拥被而起,疑惑看着他。高公公只得上前,以手掩嘴,低声说了几句。
承平帝脸上风云变色,他募地掀被而起,光脚踏在地砖上,大声道:“叫太医来回话。”烟波殿里顿时像打了个焦雷一样,人人惊惶。皇帝在听完太医的供述后,只觉后脑被谁打了一闷棍,一阵阵发晕。过了好半晌,眼前才复清明。他怒不可遏道:“齐衍!叫他来!朕让他不要牵扯太子,他这个蠢货!”
承平朝河清海晏内外无忧,一向逢三才进朝。翌日上朝时分,早有宫监与文德门外有司处一一通报,皇上龙体欠安,休朝一日。国家太平无事,文武百僚见面唯一能引以为谈资的便是当下的钦案。于是各按官衙、立场、年辈团成一团,便有人东张西望道:“奇了,怎么齐尚书没来啊?”
齐衍冷汗淋漓进了烟波殿,皇帝却并非外头传言的圣躬不豫,身体好得很,只头顶罩着一层乌云,劈头盖脸就问他:“太子的旧疾你知不知道?”齐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道:“殿下小时候怕见血,见血就晕,如今已经大好了。”
皇帝松了口气。齐衍说得并非一回事,看来他是不知道了。他疲累无比地望向高公公,道:“你是云州府旧人,你对他说吧。”高公公佝偻着背,走向齐衍,轻声道:“齐大人,你是皇后娘娘的族弟,应该知道,娘娘怀太子八个月的时候曾受过惊吓。”齐衍一脸白痴相,点头道:“臣曾听闻此事。”高公公继续道:“太子在母腹中也受了创伤,生下来后便有癫痫之症。周岁之内发作过数次,过了周岁之后便渐渐好了。当时的大夫说,如果没有意外,将永不会复发。这件事,皇后娘娘瞒得是滴水不漏。”
齐衍面如金纸,他抬头望了望御座上的皇帝,后者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储君有暗疾,而这暗疾会妨碍到江山稳固,社稷安危,这一点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就不知道太子成婚至今无子嗣是不是与这暗疾有关了。齐衍募地跪地不起,大哭出声道:“是臣不察,不该让储君牵涉此事……”
承平帝心里想,难怪太子从小到大,身边的奶妈近侍换过一打都不止,皇后真是好手段啊!大约那晕血的毛病也是癫痫的后遗症之一。但他转念一想,太子出生时,二皇子裴昭业的生母正怀有身孕,以皇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若是坦白自己生了个病孩,只怕是从此之后永无出头之日了!难怪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强!
他转头看了看齐衍,扶额道:“你起来回话。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衍遂起身,少不得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承平帝脸色变了几变,听他说到那幅画时,两颊肌肉更是抽搐不止。“那证物,你带来了吗?”齐衍一愣,道:“在刑部押着,我这就命人去取。”
皇帝控制不住扭曲的面容,摆手道:“不必了。太子果真说是金错刀吗?”齐衍忍不住问道:“陛下,臣愚钝,到底什么是金错刀?”
下一章罗衾不耐五更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罗衾不耐五更凉
齐衍忍不住问道:“陛下,臣愚钝,什么是金错刀?”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下垂的嘴角略微牵动了一下。
百年前,成宣武帝白雁声在书法上独辟蹊径,销金断玉,从不藏锋,后人给这种字体取了个“金错刀”的名号。中宗宣懿皇后白氏,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华,文如谢道韫,书逼卫夫人,尽得武帝真传。若这幅画上的字是宣懿皇后所题,那么赠画给赵犯的就绝不可能是已故镇国公主,而赵犯的身世则更为可疑。
他转向高公公,问道:“老高,你还识得宣懿皇后的字吗?”高公公略一犹疑,道:“老奴或可一视。”皇帝点头道:“你待会和齐大人一起去见识一下。顺便,”他顿了一顿,道:“看看那个孩子。”
齐衍眼皮乱跳,正在心中盘算,忽听皇帝重重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道:“齐大人,朕给你五天时间,够了吧。五天后早朝之上,你务必给朕把此案了结。这五天内朕不许你刑部飞出一只苍蝇来。”齐衍慌忙俯身道:“陛下,这五天也太……”他话说到此处,募地听到殿外一阵雷鸣,接着眼前一花,一道闪电遽然劈进殿来。白色的光芒照得承平帝面如金纸一般。
今春雨水肆虐,加之客星犯帝宫,朝野已有浮言传出:天降灾异以示警,毋乃失诸刑与德乎?
承平帝冷笑一声道:“你还嫌此案牵涉不够广,拖得不够长?嫌朕失德失得不够?你们做这些龌龊事却要朕替你们背这个骂名。朕一再说,没有这个金刚钻就不要揽这个瓷器活,你要做不来,朕叫端王出来教你好了。”
按本朝常规,凡重辟,必须三法司意见完全一致,才能定案。如果意见统一,由刑部主稿,御史台、大理寺画题,奏闻钦定。若意见不一,则各抒所见,候旨酌夺。皇帝既有此语,便将此案的基调定下,当与大理寺之前的判词不能差异太大。齐衍冷汗淋漓,折腾这一大圈又转回起点,这委实不是他们满意的结果,却也无可奈何了:“臣这就回去通知部里,取消旬假,连日……”
皇帝用手指在御桌上用力弹了弹,好似看白痴一样:“取消旬假?朕说过不许飞出一只苍蝇,从今日开始到五日后朝会,你刑部上下锁院,不许一人出入,你也不许回家!朕的亲卫军给你守部!”
待齐衍和高公公去后,皇帝瘫坐在御座之上,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他想到多年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奉旨入京的藩王之时,在这殿下朝见天颜。中宗说了几句“守成不易”的嘉勉的话,便转向一旁壁立的玉人:“皇后有什么话说?”那人略笑了笑,道:“云州郡福泽深厚,王者大责在身,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
殿外是无休无止的淫雨,殿内是无处不在的腐味,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江山虽美,却非寻常人能消受。
高公公既然已去刑部,殿外换了人值守,此时接到皇后宫里的奏报,在殿外急得团团转,不提防台阶上的雨水,重重滑了一跤。皇帝听见响动,扬声道:“什么人?”宫监揉揉屁股,连忙抓紧时机禀报:“陛下,中宫有人来报,皇后今早高烧不止,渐入昏迷了。”
承平帝额头上的皱纹又浮现了出来,是何原因他当然心知肚明,此时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假以辞色,便答道:“知道了,叫御医去看。”
他孤家寡人在殿里枯坐,雨声经久不息,于是随手抓起奏本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炉龙涎烧到最后只有微弱的烟气,余香袅袅中,他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高公公从刑部回来了。老者一身雨水的腥味,承平帝声音略有波折,哑声道:“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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