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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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侯自今上登基以来,任监察御史一职,代天巡狩,常年游历在外。裴昭业授予他先斩后奏的专杀之权,对他的要求也极为简单,就是每隔一两年,一定要回京述职一次。安宁侯脱略行迹,有时或在年头回来,有时或在年尾。
宫里私底下以安宁侯回不回来过年为标准,将春节分成“大年”、“小年”。若是“小年”,陛下便一贯节俭省事,给各处发点银子犒劳,算过了节。碰上“大年”,便要张灯结彩,人人领赏加餐,顿顿燕窝鸡鸭、柔鱼苦瓜,名为“普天同庆”。
安宁侯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宫里上一次过“大年”,太子还在襁褓里,自然是不记得了。
叶渐青走到披香殿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他有意在外面听了几耳朵,才让人通报。进殿之后,皇帝整个人都好像油灯多加了个根灯芯一般,一改之前的面瘫表情,变得圣光普照起来。
安宁侯入列之后,本想静静躲在一旁,却听户部吴尚书道:“陛下,小侯爷见多识广,陛下不如问问他吧。”这厮一上来就祸水东引,叶渐青狠狠瞪了吴啸存一眼,故意装傻道:“到底为何事争吵?”
却原来是为了皇帝御苑马厩中的马粪。有司弹劾少府监私卖御马马粪,每年得二十万贯钱,中饱私囊。殿上众大臣有的说要严惩不贷,有的说不宜处罚。御史中丞道:“此事宣扬出去,恐后世称官家卖马粪,非佳名也。”
户部侍郎柳淳风道:“二十万贯钱,中丞或许不看在眼里,但足够积贫之家数十年的用度了。臣为陛下理财,不敢不开源节流。侯爷您说呢?”
叶渐青慢条斯理,自言自语道:“一匹马一天要泄粪十来斤吧,陛下御苑中几百匹马,光是卖粪就足够臣一家一天所用了。”
此语一出,披香殿上好像落下了个晴天霹雳,把一干大臣雷了个里焦外嫩。裴昭业以手捂脸,暗道失策失策,此人根本就不知道“就坡下驴”的含义。
御使中丞讥嘲道:“小侯爷真雅量非凡。”他的眼神分明在说:成何体统,不觉得丢脸吗?
“好说好说,本侯一贯不拘名教。”叶渐青打着哈哈,自动替他补齐暗语。他转向裴昭业,道:“陛下,殿上同僚以为马粪为无用之物,其实天生万物,世间并无一物不可用。马粪为农家肥田、取暖必备。臣在北地巡边,旧例,诸营马粪钱分纳诸帅。只有幽云总督徐士臣不受,纳入军饷总账,分给众将士。侍郎说的不错,理财就是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太仆寺负责朝廷车架,群牧司掌内外厩牧之事,不知道一年又有多少马粪钱呢?”
他含沙射影,殿中众人顿时警觉起来。太仆寺卿扑倒在地,声音有点发颤:“臣不知道马马马……粪……怎么处理了,待臣回去细查……”他的表情给人感觉好像回去就要吞粪自尽一般。
“好了,你起来吧。侯爷跟你开玩笑呢。”裴昭业无奈道。他大约明白了这马粪就类似于炭敬一般的灰色收入:“倘若丁点儿有利天下的事,朕不在乎得失毁誉、后世人如何评说。少府监私卖马粪,不再计较。但从今往后,内外厩牧需将马粪收入纳进公帐核算。朕御苑中的马粪所得,分与养济院、粥厂、育婴堂使用。但使长安无贫者,老有所养,朕卖一卖马粪又如何?”
众人皆是无语凝噎。御史中丞悲愤地想,天子卖马粪,这一届朝堂不会再好了。我还是辞官回乡吧,以后史笔千秋,免得和他们一起遗臭万年。
此时户部尚书吴啸存这个搅屎棍子却还出列奏道:“陛下,纳入公帐最好。不过外官卑品,犹未得禄,饥寒切身,难保清白。今仓廪充实,宜量加优给,然后可以责以不贪。”
众人到这时方才看清,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打顿板子给个甜枣就是陛下的真实用意。
常朝散后,安宁侯叶渐青被单独留下。
裴昭业走下御案,引他到偏殿坐下,责怪道:“穿这么少,还当自己是裙屐少年呢?也该知道保养保养了。”
叶渐青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将太子殿下的话与他说了。裴昭业做皇帝日久,脸皮也厚了不少,不要脸道:“你是折槛侯爷,朕是卖粪天子,我们正好一对……”
“滚!”叶渐青笑到要打跌。
裴昭业伸手去握他的手臂,却被他躲开。他恨他铁石心肠,真想把满腔心事喷在他脸上:“你当年答应朕每年都回京述职,朕才准你在外游历。可你也就开始几年回来,后面就常常爽约,这一次三年都不回来。你又去了罗浮山吗?”
一定是徐士臣那家伙上了密折。叶渐青暗道,老子在这里帮你吹枕边风,给你加官加饷,你却在背后捅老子一刀……他只顾着在心里咒骂幽云总督,却忘了抽回自己的手臂。
裴昭业见他低眉顺目,只以为他心中愧疚,于是柔情涌上心头,叹息道:“十年了,你也该死心了。”
让你的心从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中走回来吧。
叶渐青受到了惊吓,“罗浮山”三个字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佯装无恙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忘了。我只是去看看徐士臣而已。”
“陛下才是该死心了。”叶渐青转向皇帝,语气轻快道:“我瞧夜叉孤单得很,陛下不准备再要一个孩子,去陪陪他吗?”
这一缕情丝,你何时才能挣脱?
裴昭业黑下脸来,准备默默吞下这口恶气。
偏偏叶渐青追着说道:“运祚修短,不能不思。陛下忘了中宗皇帝无后所带来的恶果吗……”“中宗怎么算是无后。”裴昭业怒从心头起:“朕难道不是中宗的……”
披香殿里突然一阵静谧。
叶渐青垂眸道:“臣说错话了。臣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就擅自丢在东宫。金册的事,陛下后来一次也没有问过臣。”
“金册朕已经烧掉了。”裴昭业轻声道:“朕不用问,少康末年的情形,猜也能猜到,先帝何德何能,凭什么入继大统。”
其实他才是中宗皇帝的独子。
他的母亲是少康年间皇后宫里的医女赵伊伊。赵女还有一个妹妹,当时也在宫中。她们姐妹本不姓赵,而是姓白,乃是前朝齐王白雁峰的后人。铁面御使赵琰晚年在西川找到她们,遂将她们带回淦京,收为义女。她们的身份,在甜水胡同赵宅起获的铁盒里,有详尽的记载。
她们尚未成年时,赵琰便已去世。这一双姐妹花后来被宣懿皇后看中,带入宫里。姐姐赵伊伊因与中宗皇帝日久生情,终于有一日背叛了宣懿皇后。赵女事后又怕又愧,就悄悄逃出宫,一路向最北的边疆逃去。
在路上时,她偶然发现自己怀孕了,更加茫然不知所措。正巧此时路过云州,云州郡王妃是她少女时代的手帕之交,便向这位闺蜜求救。郡王妃一向智慧过人,她早已从赵女日夜惶惶不安的神色中觉察出什么。一日,她终于骗得赵伊伊说出实情。
被真相震惊的云州郡王妃,内心潜伏的野心之兽开始躁动。彼时少康帝御宇二十载,膝下无子,皇族中人一直催促皇帝从旁支中过继一子,以延续帝祚。但是到底过继谁,却一直定不下来。当时宫内归宣懿皇后白初晴,外朝归镇国公主裴永真,两人针锋相对,少有一致。
女人的欲望推动历史的发展。云州郡王妃想起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她以“照顾后半生”的名义,诱骗赵伊伊嫁给刚刚弱冠、一无所知的云州郡王裴瞻为妾。赵伊伊碰巧生下男孩后,她便亲自到京城,把一切都告诉了镇国公主裴永真。
裴永真大为吃惊,自然要花时间调查一番。等到水落石出之日,赵女却羞于回京城,在云州病故了。裴永真如鲠在喉,一时不知如何处置这个孩子。若是送回宫中认祖归宗吧,白初晴肯定认为她是故意在添堵,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私生子说不定还引出什么阴谋来。若是放着不管,这毕竟是兄长唯一的骨血……
此时云州郡王妃、日后的敏慧皇后,再一次发挥了她无上的智慧。她说服裴永真,立挺裴瞻入继皇室,并亲口答应登基后立裴昭业为太子,令帝位重回中宗一脉。
这是一个双赢的结局。反正要过继,一个成年的郡王入继,可以避免“皇帝太小母后临朝”的局面。不会惊动少康帝和宣懿皇后,在内廷外朝制造裂痕,对少康末年的政治局面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两个女人自以为暗度陈仓已经成功的时候,变数又出现了。不明就里的裴瞻,登基后固执地认为“立储宜先嫡长”,排斥镇国公主的干扰,强行立长子为太子。他明知长子资质不佳,但就是不愿遂镇国公主的心意。
裴永真有苦难言,只得回晋陵藩地。敏慧皇后自此觉得亏欠裴昭业,偏心裴昭业偏得更加厉害,而太子、宁王渐渐视端王有如洪水猛兽……
只委屈裴昭业身为中宗唯一正统血脉,却要来个曲线救国,逆取正守。
叶渐青见裴昭业脸色变幻不定,以为他还耿耿于怀,便立时跪倒在地:“是臣的祖母有负陛下,陛下不要郁结于心了。”
裴昭业于地上揽起他,平静道:“什么话。皇姑婆无碑无陵,不设祭享,朕才对不住她呢。”十年前袁槐客、沈蔚落网之时就已交代,当年是袁槐客派人在宁府放火杀人,十二本黄册副本则由沈蔚偷放进回柳山庄。
叶渐青心里想,这样就很好了……
安宁侯从宫里出来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雪隐庵后面的小胡同。胡同里有一户白板扉,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开门之后客气问道:“先生找谁?”叶渐青自报名姓,问:“左京兆在家吗?你是他什么人?”他记得左风眠家里只有一个看门老头。今日上殿没有看见左风眠,他心里奇怪,便找来与故人叙叙旧。
那孩子侧身让过,越发客气有礼:“父亲近日因杂艺坊失火一事,已经数日没有归家了。”
叶渐青这才想起,三年前回来,左风眠说他从史家远支过继了一个孩子,起名叫景迁。他便点点头,道:“那我不进来了,等你父亲回来再告诉他。”
左风眠十年来一直掌管大理寺和京兆府。先帝曾有遗言,罚他一辈子不许升官加爵,作为对他在袁尚秋一案中渎职的惩罚。
十年来京兆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理寺无一个喊冤的人。左大人赏罚分明,断案如神,人称“左青天”。
他径直回了安宁侯府。这十年来侯府也少人居住,只有在他快回来的时候,岚山会预先通知人去打扫一番。
其它地方都冷冷清清,只有从前吴啸存客居的院子里传来人声。他过去一看,果然是岚山、李四海、吴啸存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吃火锅。只听吴啸存没脸没皮嗟叹道:“丫头,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啊。像我们这样的英才,要想混个寿终正寝真比登天还难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君子怎么会讨论马粪的事?你们果然是京官当久了,闲得蛋、疼。”
三个人的眼睛瞬间亮了,叶渐青边说边走进屋子。吴啸存脸红脖子粗,李四海含笑点头,小岚山泪尽方一哂……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还是许久不见的故人。
岚山把李四海、吴啸存一一安置好,正要预备来扶叶渐青,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叶渐青脸上的红晕未退,目光却如冰雪般清冽,丝毫不见醉意:“丫头,十年了,你该对我说实话了吧。”
他坐直了身子,时光已在他脸上刻下种种令人心碎的痕迹,然而他的人生却在十年前就止步不前。岚山不忍相顾,偏过头去,低声道:“你又去了罗浮山?”
“对。”叶渐青毫不掩饰道:“我去找当年从雪堆里挖出我俩的猎户。他们说的和你说的并不一样。教主那张纸条,是离开京城之前就给你的吧?”
岚山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全部倾诉。她低着头,只以沉默相对。
“我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救我的另有其人,是不是?”叶渐青深吸一口气,道:“教主在京城时,虽然常常为我施针试药,但他从没有向我保证一定能解毒。教主都没有法子的事,顾廷让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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