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我的劫 作者:棠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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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自己写得笔画冷硬没有美感的字,心中有些茫然,只是一味地仿写照抄,心却不知飘到哪里去,连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活过来了,却不记得原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他抬头看到窗外微弱的一丝阳光透过浓重的乌云照射在书斋前的一方水池里,小小的金色波光反射在洗砚的阿伏身上,一会儿波光却随着乌云盖住太阳消失了,看得清水池里的墨汁散开来。
他拿出藏在竹叶褥里头的一封信,拆开看,匆匆瞥了几眼没折好就又把它塞进去。心塞得很。
他就这样直躺下去,枕着竹叶褥,闭上眼睛,往事总会趁虚而入,一不思考便迅速侵占休息的大脑,敌营里敌军的笑声比战场上的厮杀声更为恐怖,时时揪紧他的心。对彼此的信任抵不过一张纸,一句话,一声笑,就突然间像烟雾般散掉了,抓不住,寻不回来。他像埋在雪地时一样,在拎不清的思绪中慢慢地沉睡过去。
“哈哈,还是我赢!我手下的可是常胜将军呢,怎么样,输了这么多场,服不服气?不服我们再战!”江文帆站起来盛气凌人地看着他的舅舅,用胖乎乎的手指把他的小锅巴戳到在地,拿起案上的枣香丝糕一口咬下去。
江舟君拨了拨黑瘦小短的小蛐蛐,一动不动,看来被打得趴下疲倦不堪了。他掰下一小块糕点扔到它面前,看它微微转了转眼睛,身体没法动弹,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了。“侄子想必是训练了你的常胜将军很久吧!”
江文帆坐回榻上,榻上的米色绣花软垫被他一屁股坐下压的瘪了气,发出漏气的声音来。嘴里嚼着糕点含糊地回答:“没有,没有很久,我都一直有在看书呢,是小仆回乡下探亲时在田野里抓到的呢,他看到很大个,就把它带回来给我了,我就让小仆帮我训练,我要复习功课抽不出时间。”
江舟君看着长得胖墩墩的侄子,暗暗地笑了笑,这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会说谎,漏洞百出。
江文帆一大早就来敲他的门,说要向他请教功课,结果,还是和原来一样,每次找他都是展示新鲜玩意,打功课这个幌子多少年了他就没信过一次。看到他兴致勃勃的神情,他也不忍心拒绝,再说明天就是清明节,府里上上下下一团忙,怎么说也是个重要节日,他爹爹就准他的假了,他呢,难得有人陪,解解闷也好。于是就让几个下人在庭院里找来找去终于在石缝里发现一只还在冬眠的小蟋蟀,将就着用吧,斗了几场,果然不出意外地歇菜了。
“对了,明天祭祖后我有鞠蹴比赛哦,舅舅,可惜你伤还没好,要不然就让你加入我们队,壮大队伍实力,蹴鞠很容易学的,一学就会了。”他眨巴着眼睛,突然用手摇江舟君的腿,“对了,我们可以让云飞哥哥加入,他和你这么要好,肯定会答应我的!”
江舟君“哎呦!”地叫了声痛,连忙把他油腻腻的手拿开,碎屑子粘在他的下裳上,他扑掉那些渣子,跟他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没空!”
“啊~舅舅,帮帮我吧,我们队成立了那么久,只赢过一次,被其他队笑话死了,何况我还会和赵家那小子进同一间书院,他肯定会把事情告诉别人,然后让全学院的人一起笑话我!”江文帆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那样子我就会受到影响,我受到影响我的心静不下来我就学不下去……舅舅~”
江舟君看着袖子又遭毒手,无奈地拿出放在榻旁的水果刀吓唬他:“快放手了啊,不然我要割袍断义了啊!”
江文帆拉直衣袖,“来,你割吧,割这里比较好,不伤手!”
江舟君投降地扔下刀子,反手扣他的头,“我说,快放手,你舅舅不是斯文人……”他侄子被他压得脖子酸,只得放开。江舟君一拂袖,拿起一个枣糕,靠着椅背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没空陪你玩!”他端起杯子喝下一口水把卡在喉咙里的糕点咽下去。
“难怪都没见他过来,还以为你们闹矛盾了呢,真可惜!”他最后一个枣香丝糕放进嘴里,桌子上的水果糕点都被他吃光了,可见他读书有多用功。“端午节我也得在那边过了,不过,爹说我可以和二舅一起过。”
“文帆,你看你,都十六了,个子都有你舅舅的肩膀高了,还这么孩子气,难怪赵家那小子笑话你!”
“才不是呢!”话说得太急,他被呛得直咳嗽,咳了好几下才正常说话,“我将来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会像舅舅这样……”
“舅舅哪样?”江舟君知道外面八卦的厉害,癞蛤蟆都能吹成天仙。他自小的事也被传得妖魔化,他可不想让和他亲近这么多年的侄子也因为外面的话而疏远他。
“他们……”江文帆有点犹豫又有点害怕地瞄着他,“他们说舅舅美艳绝伦,在外面高傲地不屑和男人为伍,喜欢躲在家里玩刺绣……当然,我是清楚舅舅的为人的,才不会听信他们的传言,他们都嫉妒舅舅长得好看而已,才胡乱编话!”
还好是这些没什么人身攻击的话,他放下心来,终于吃完了,江舟君打了个嗝,半倚在长榻上,拿起折扇扇凉,半眯着眼慵懒地说:“流言蜚语,不足为道!”
江文帆看得呆了,舅舅慵懒不羁的样子美极了,简直能和他梦中的神仙姐姐相媲美,他吞了吞口水,又被呛到了。
“去,找你娘去,舅舅累了,把小锅巴也带走,给你的将军做伴!”
江文帆捧着蟋蟀罐,走到门外又跑回来跟他说:“舅舅,明天记得来看我比赛哦!”
江舟君拢起扇子摆摆,没回答,他以为他答应了便高兴地离开了。江舟君想,上场没一炷香时间就下场了,能有什么看头,还不如去客栈坐坐听听街巷传闻。榻上的窗大开着,外面传来清脆的鸟声,还是清晨,一丝阳光照射到窗口,照在窗槅上的几盆开着花的大岩桐、蝴蝶兰、凤梨花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街道上撒满了白纸,人们正提着或抬着篮子衣着黑白灰的素色衣服携家带口往自家的祖坟上赶,江府要准备的东西多,出发得晚些,路上看到一个个人涕泗横流地空着篮子回来,天色阴沉,他还真是感慨“路上行人欲断魂”了。
江舟君一路挂着帘布往外看,转过西巷的时候正巧看到白士杰穿着白色孝服捧着牌位站在一队抬着棺材的人马前,大家都哭哭啼啼的,像是府中什么重要人物仙逝了。他转过身来也看到坐在轿子里往外探的他了,点了点头,便随着一个长须的老翁进一家店里。他这才想起最近白士杰的不正常行为,总是蹙眉思索着什么,晚上有几次宵夜里的药味过重,没吃自己就皱起眉头了。问他只说是思考一个病人的病情,能有什么人能影响白大夫淡然的性子呢,看来是他疏漏了。
一路江府人马声势浩大地穿过街巷,赶了半小时路到了东城外的凤凰山。
凤凰山不高,从远处看去,更像是阴沉沉的乌云把它压低了,细雨迷蒙,山像是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凤凰山乃是曾祖父出生的地方,他去世前已经派人勘察好墓穴,叮嘱后辈要把他埋葬在这里,也算是叶落归根,荣归故里了。此后,江家去世的后人也在这里下葬,而因为这里风水好,位置佳,依山傍水,陆续有几门大户人家在这里定下墓穴。
江少甫去和其他人家的老爷互相寒暄几句,他的夫人平月如吩咐下人把带来的祭品放在墓碑前供上,自己亲自点上有棒槌大的红蜡烛。在毛毛雨下蜡烛的火焰隐隐闪闪,映亮了她的脸,眼睛周围有了细察可见的细纹,她保养得好,仍能看出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倾城容颜模样,柳眉杏眼,顾盼流光,脸若天上之银盘,晶莹剔透,红润白皙,眉毛一挑,眼睛一弯,嘴角一勾,妩媚动人,心魂为之摄去。
江舟君想起幼时的他被她折磨欺负,而她是如何媚眼流转向他忠厚老实的大哥捏造事实添油加醋,让他大哥动怒再揍他一顿的。因为他爹爹和她姐姐的事儿,败坏平家的名声,便迁怒于他,他可是她亲亲的侄子啊!时间能够改变了很多事情,她渐渐待他好起来,而他也慢慢变得不在乎了。
江文帆拿着铁锹拱平从山顶运来的品质上等的棕红色黏土,往墓周围添加新土,坟墓周围的杂草早已安排好仆人清除掉,打扫干净。周围传来鞭炮鸣响的噼里啪啦声,几户人家都拜完祖先说些吉祥话就道别抹着眼泪走了。
江少甫分给他一把香,把香分给其他亲属,然后领着大家祭拜。他手里端着焚烧的香柱,声音洪亮地祈祷道:“江家后辈元安携着众干亲属,特于清明佳节问安各位祖先,愿祖先保我江家岁岁平安,是非远离,鸿运泰来,人丁兴旺,不求富贵荣华,但愿家庭和睦,福寿安康!元安代表江氏在此谢过!”他拜了三拜,上了三炷香,后面的人也跟着行礼数。
敬酒,第一杯,“敬祖先厚德载世恩泽后嗣!”
第二杯,“敬祖先兢兢业业献国保家传延寿福!”
第三杯,“敬祖先佑保江氏家训格当规导正道!”
三杯酒渗入松软的泥土里,不见。
江舟君上香敬酒后,弯下身子烧纸钱,阿伏用棍子挑好以免烧着的纸钱燃上轮椅,他家少爷偏是不爱铁质的。挂在树枝上的白纸条被细雨打湿,耷拉着脑袋垂挂着,泪一颗一颗地滴下来,阴恻恻的。
江舟君看着他俩夫妇忙来忙去,自己无事可做,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从没有碰过祭祀的事,或许是因为他是庶出,出生时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情,碰了会不吉利吧。二哥远在京城,家里供着祖先牌位,天天吃斋念佛,纵使重大节日,他也不会回来,触景生情,两边都是伤心之地。江舟君想,若是他能像二哥这样决绝的话就好了,就不会犹犹豫豫什么都放不下了。放鞭炮后,就要打道回府了,江文帆拉着他,要他去看他的比赛,江少甫知道他还要去看看他母亲,就把特意准备的另一份祭品留下才离开。
走进一片榆林中,就看到一座也被打扫干净的小墓,还有一个穿着黑服的人,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站在对着墓碑的一棵老榆树前,树上的雨珠不断滴到他的墨发上,他似是一座塑像般一动不动,在聚精会神地想着什么。
江文帆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把抱在怀里的祭品放到江舟君身上,立刻雀跃地跑向他。
“云飞哥哥,太好了,在这里遇见你!”
梁云飞被扑到胸前的人惊醒,看到要等的人也来了,便放下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笑道:“好久不见了,又长高了这么多!”
江文帆拍拍胸脯,自信地说:“你看,不仅长高,还长壮实了呢!”
梁云飞有些不信地看着他,捏捏他的脸,再突然地稍稍用小力捶一拳他的胸部,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江文帆表情痛苦地捂着受袭击部位。“壮实地像一堆肉!”
江舟君无视他,也无视碑前的供的物品,把东西都撤下来,换上他带来的。他就一直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墓碑,周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打断后面两人的谈话声,整个榆林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雨丝还在密织着。小仆跑到横倒在地的朽木上坐着,阿伏四处寻找冒在树上的蘑菇,文帆抱着梁云飞笑着叫着,一切静的像是凝固起来的画。每次在他的母亲面前,他的心都很安宁,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一面,尽管自他一出生就不断听到有关她的各种诋毁。
“江少君,你娘亲是不祥的人,她会克夫的,克死了自己把你爹爹也克死了!你肯定也是不祥的人!”
“姓江的,你不要过来,我们不要跟你在一起!”
“你一出生你娘就死了,是你害死你娘的,你不配活着!”
“……”
正月十五的正明寺寺院里,一群金缕华裳的小孩站在一起,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仆人们都垂手站在一边看戏,并不制止。被围攻的他不甘示弱,把扔到他身上的石头一一还回去,只听到好几个小孩的哭声响起,立刻有人冲过来想抓住他,他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后面是不断的拳打脚踢,捂着头还不断地听到各种夹骂声,他始终紧咬着嘴唇不流一滴泪。
跟在身边的仆人看他咬破的嘴唇滴着血,兴许是怕出人命,把他们的小主人拉开,宽慰着带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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