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伍书取道长琴山,要到羌芜门,兜兜转转依然要一月有余。出来三天伍书就和我说了个消息,盘缠花光了。
我心说,师父你真是装得一手好逼啊。风雪楼富可敌国,还能短了咱们的盘缠么?你就是私吞了,好歹也给徒儿留份儿干粮钱吧。
我故作惊讶:“怎会如此呢?”
伍书手指不经意般地抚过腰间的白玉佩。极好的成色,中间还有墨缀。
我默默叹了一声:这玉佩当了要抵不上一落三世同堂的大宅子,我就改姓田。
盘缠花光了就是花光了,我总不能偷偷把师父的玉佩当了再换成银两。结果注定是我拿不着解药,横死街头。
说了几百遍了,我还不想死呢!
我苦啊。一路要赶路,要练功准备刺杀,要受蚀骨锥心之痛,还要鞍前马后地伺候师父。还没盘缠。师父自己是住了上房,留我给客栈老板干零碎活儿。本来用强的也不错,可我晚上会散功,到时候谁来挟怨报复我可不指望师父能来救我。那死老头子没准儿想的只有怎么才能让银子生银子呢。
问题是客栈老板极其变态。他说:“喂,就是你,别瞎看了,说的就是你。我们这儿是服务性的客栈,你知道不?”
我点头。
他走到我跟前来:“来来,你看我。诶,我说你怎么这么讷呢?要热情。热情你懂不懂啊!喏,来了个姑娘,你就要说,哎哟喂,这位貌美如花的小姐,您是打尖呐还是住店呐。喏,来了个男人,你就要贴上去说,哎哟喂,这位玉树临风的公纸,里边请里边请。不管认识不认识,就哎哟喂,您可好久没来了,咱们这儿可蓬荜生辉了!”
我:“……”
客栈老板:“哎哟喂,我说你,你倒是贴上去啊!”
我:“……”
小爷为了馒头没什么忍不了。由于语气实在生硬,我被挪到了后厨帮忙上菜。看中的是我的力气。看到个客人,我就摆个漏斗在他桌前,沙子沿着坡往下掉,道:“这位客官,在下保证在三盏茶的工夫里上齐您的菜。如果没上齐,您可以随便和我提要求。”
老子豁出去了。我这力气还怕上不完菜?
那天,来了个肥头大耳的商人。坐在那儿,椅子都咯咯直响。他有本事就坐在那儿点了三盏茶工夫的菜谱。
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哈。
他朝我笑了一声:“要么,你让我么一下,要么,这账就算在你头上。”
我没钱啊。老板又不准赊账的。我一见他的长相就想起昨天晚上那盅熬得稀烂的猪蹄儿,厚唇肥的简直要外翻。他妈的,小爷不过赚点银子,又不是卖身。
“我选择狗带。”
客栈老板善意地提醒了我一句:“你没这个选择,小兄弟。”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叔忍了婶婶都不能忍。
我干咳了两声,挺直腰杆:“我是本地人。”
那胖子嘲弄似地打量我:“叫什么名儿就敢说自己是本地人?”
“在下萧贞。你只需要记住,在本地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混不下去,如果你想试试,萧贞不妨陪你玩玩儿。”
(六)
我和萧承晖入了风雪楼,就被人卸了贴身武器,直接押入暗司。
伍书的面都没见着,就先受了一百杀威棒。居然是贴着胸骨往下排的,就算御了内劲也伤势颇重。我还第一次见这种逼命的打法。
我说话有点困难,可能是伤了肺,一吸气胸部就要刺痛。萧承晖闭着眼睛,看起来也伤的不轻。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了他,客套话也要说两句。萧承晖闭着眼睛也知道我要开口,一根手指贴在我唇上:“一个字儿也别说。萧伍书那里也是能不说就别说。”
伍书?怪了,他也不叫他师父了?
我们并排跪在院子里,伍书一身玄袍进来。
嗓音低沉:“为师问你,为何你二人误了时辰?”
分毫不差。
既然萧承晖都让我闭嘴了,我在开口就显得太不识趣儿了。按着排练走,萧承晖答得也一字不差。之后的招式都交代清楚了。我也真是服了他了,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说话还能这么井井有条,语调平稳。
伍书缓缓从我面前步到萧承晖跟前,神色微变:“胡言乱语,为师不信。”
啊嘞?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我看见身边萧承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指尖,衣摆都曲起了几个褶。
伍书靴子边从萧承晖的膝头一擦而过,声音响在头顶:“上衣脱了。”
然后萧承晖的脸色就是明显一白,前后不自觉地晃了一下,看起来之后的滋味他是尝过的。他侧过身,漫不经心扫我一眼,我看着隐约觉得是点了那么一下头。
我直起身,把上衣摘了,顺道连手臂上胸前要害处加缠的纱布也一块儿除了。我和萧承晖倒是第一次赤膊相见,两个男人也着实没什么好害羞的。
伍书轻声道:“站起来。”
我已经完全没有侥幸的心理了,就看萧承晖的脸色,我心就冷了一半。
我和萧承晖背对背站着,有侍从搁了浑身是刺的铁蒺藜夹在中间。一放上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萧承晖会是那个表情了。不知在什么东西里浸过,一碰到肌肤就和烧起来似的。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嘶,什么阴招儿啊。
萧承晖也在接竭力忍耐,声音也没之前的稳,他低声说:“别动。”
我也想别动啊,嘶,太疼!
我在心里把伍书的祖上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如果铁蒺藜落了地,就算我们认了罪了。”萧承晖声音低沉,“你知道认罪的后果。萧贞,你还不想死吧。”
我努力不动,身后的疼痛倒是缓和了点儿。估计是萧承晖那里主动承了力。没逃就不错了,我师兄的忍耐力也是非人哉。
“绷紧。”萧承晖那边又有指令。
一放松,铁蒺藜就要往皮肤里钻。这么长的刺儿要是全扎进去,血管也能扎个对穿。
我刚要喘口气,伍书的鞭子又落下来,正中我胸前的棍伤。我眼前一黑,一口血直接喷出来。胸骨简直要齐根儿断了,我剧烈咳嗽起来,支不住地要往前倒。
有人用力拽住了我腰间的衣角,萧承晖声音突然拔高:“萧贞!”
伍书仿佛没有看到我的伤,第二鞭依旧是胸前那道旧伤。
这回连血都喷不出来,直直卡在喉咙里。
“师父!”我第一次听见萧承晖用这样高的音量说话:“师弟资历尚浅,行事还是我来做主,是徒儿大意了。”
伍书绕到他身前,愈发狠厉地下鞭子:“我要实话。”
萧承晖:“徒儿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师父。”
回应的是九节鞭破空尖锐的呼啸。
我的衣角一直被死死扯着,萧承晖一手覆在我掌心,反反复复地描个“忍”字。背后的烧灼感更加强烈了,我眼前都有点模糊起来。师兄,我是真站不住了。这回真是害死你了。背后又是一缓,萧承晖居然放松下来,任由铁蒺藜整个扎进他的后背,咬住他的皮肉。这么一来,我只要稍稍托托就可以保证它掉不下来了。
他拽着我的衣服,一边吃鞭子,一边把原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伍书不信。
再一遍。
除了开头的两鞭,之后的全都落在萧承晖身上了。他阖上眸子,长长睫毛不住颤:“师父,千万信我。千万信我。”
便是如此了。伍书依旧是不信的。
磨到最后就是拼命长。萧承晖死咬着不松口,伍书就拿他没法子。我那时候真怕萧承晖会吃不住,真被打死了,每每想要开口,萧承晖就要狠狠一拽,蒺藜的铁刺顺着力道扎了我一下,登时就扎得我不敢开口了。
实在是脱力,萧承晖也不是铁打的身子。最后他说:“师父,萧贞根骨奇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若是苟且保住性命,定铭记师父大德,不可谓暗司一大助力。”
我咳嗽不止,地上是斑斑血迹,还要回应:“师父…大德,徒儿……铭感五内,永不敢忘。”
静默了许久。我头昏眼花,已经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风刮在脸上像是要剜下一层油皮。我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是伍书没有起伏的声音:“愿你二人,记得今日所言。”
朦朦胧胧地,感觉是有人搅了根凉水浸透的帕子擦我的额头。脸上火烧发烫,喉咙疼得冒烟,我挣扎了一下,立刻被按住了一方被子角。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三儿。
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
三儿好像长高了,好像还长帅了?一身黑色劲装束腰,贴身全是薄薄的开了刃的钢制飞刀。他见我醒了,露出点惊喜表情:“萧贞,你可睡了一天一夜了。楼里的白先生可说了,你要是过了今晚还不醒,就没救了。”
我抬眼四下打量一下。熟悉的布局,嗯,是我的房间。
“我怎么回来的?”伍书啥时候还能这么好心了?萧承晖想必也被人小心安置好了吧。
三儿:“师兄抱你回来的。”
“哪个师兄?”
三儿笑了一下:“还有哪个师兄,承晖师兄啊。除了他,谁能待你这么好。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回楼里。你没瞧见他的模样。我可给吓一跳,上半身每一块儿好地儿了。你瞧着都比他强。”
我爬起来,心里百爪千挠:“萧承晖现在怎么样了?”
三儿坐在桌子边上吃桃子,还是后山那种最甜的,语气有点玩味:“小子,你急什么?”
三儿比我还小点儿,死活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哥。还是南华院里伍书手底下练着的时候,有一次他高烧不退,满口胡话,伍书冷冷下令说再由五个时辰还不清醒,就扔他到炼药司做药人。
我站在床边,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三儿,你再不醒伍书就要送你试药了。贞哥就护不住你了,避了那么久的生死斗,全废了。别认命啊,三儿。”
三儿扯了一下嘴角:“别这种时候占我便宜。什么贞哥?萧贞,让我歇歇成不?”
“不成。”
他淡淡笑了一声:“如果我之后还是胡言乱语。”他眼神柔和下来,转指递给我一把匕首,把手直托在我的手边。
把手有点烫,我真不想接。
“贞哥。”
我紧紧手指:“……好。”
☆、下
(七)
主上说的不错。我唯一一次失手就是七年前的那次出师。风雪楼里向来误了时辰就算进失手里。
自从萧承晖升了剑阁堂主,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暗司第一。
只有派遣了三次杀手都完不成的活儿才会落在我的手上。
杀手都是握着剑杀人的。
起码不用端盘子。我这样浑身油腻的,手上不是杯子就是碟子的,实在是有些丢杀手的脸。
好在“本地人”的梗很好用,客官和老板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还把我的工钱都算清了。伍书让我就这么一路挣盘缠,一路往羌芜门赶。
长琴山走到最后就很偏僻了,不像山下那么热闹,行了十几里路也看不着一个亭子。我好说歹说,才有一个老伯答应把牛车卖给我。
我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软和干稻,伍书才纡尊降贵地勉勉强强地盘膝坐上去。我在前头赶车,牛车悠悠地向前行。两侧的风景不停后退,地上漫起齐腰的风沙。
羌芜门在哪儿呢?兴许还远着,兴许没几步路了。
风雪楼养我十几年,主上养我十几年。师兄呢,三番五次地罩我。大恩小惠,谁说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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