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的杀令,便是萧承晖也莫可奈何。何况萧伍书又岂是善人?你用什么身份替我辩白?”三儿淡淡看我一眼:“死前能见你和萧承晖一面,我无憾了。”
我想稳住声音,可发出来的每个音都是颤抖的:“胜败乃常事,主上只是一时不明。我……”
三儿:“莫要白费力气了。”
里头,萧承晖阴沉着脸步出来。我心下一凉,果真是,
没机会了么?
萧伍书扫我一眼,冷哼:“风雪楼的刑堂,也是你能乱闯的么?还不滚出去!”
萧承晖淡淡道:“萧贞是我带进来的,还望师父莫怪。”
萧伍书阴阳怪调地笑一声:“如何敢怪你?如今你也是堂主位,“师父”此称可万不敢当。”
不仅没谈拢,还谈崩了?
我掌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这等逆徒,留着也是给暗司蒙羞。勾结外党,死不足惜。”伍书一指三儿,然后冷笑一声:“怎么,剑阁堂主要违抗主令么?”
违抗主令这一罪名,没有风雪楼的人可以担得起。违令即是不忠,按规矩是要处以极刑的。
伍书如此一说,我才清明起来。
杀令是主上下的,要撤也是主上撤。
主上金口一开,又怎么会计较孰是孰非?
我算个什么东西,他能听我求情?
萧伍书一甩袖,扬声道:“来人!按规矩办。”
我狠狠一颤,我宁愿三儿在万巍庄就死了,省的再受这些苦。
萧承晖向前一步,稍稍拦住伍书的路:“师父……开恩,给他一个痛快吧。”
我跪着转了个向,连连磕头:“师父,徒儿求您,求求您。”
伍书神情淡漠,朝萧承晖道:“我暗司的事,轮不到你剑阁插手。”
萧承晖向后错开一步,顺势就滑下来,双膝着地,俯下身来,声音与往日不同,是真真切切带了恳求:“师父,方才是徒儿放肆了。师弟也是您的弟子啊,念在往昔情分,求师父,容他一个痛快。”
这个权利萧伍书是有的。也只有萧伍书有。
萧承晖不住俯身埋头,行了整整三个大礼。我看着地上渐渐晕开暗色的血迹,居然有点想笑。接着是萧伍书近乎冰冷地一瞥,声音追上来:“传杖!”
萧伍书喃喃念了一遍: “三儿?”
我接着落棍,提醒他:“他是您徒弟啊。”
伍书晃荡一下脑袋:“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
风雪楼的杀手有命硬的,可没命贵的。
不,是要多贱有多贱才对。
三儿就死在那天,死在我的眼前。没有一个痛快,萧伍书亲自取了杖行了刑。
萧承晖合上眼睛,扭过头去,面上颇不忍心。
没办法啊。
我看着碗口粗的棍子落在三儿的后背上,从最下头的脊椎一截一截儿地攀上来。挟着内力的棍子是带着风的,一棍子下去就是真的骨断。三儿猛地仰起脖子,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然后所有的惨叫就再也听不着了。棍棍有声,我先前挨得杀威棒真是儿戏。
我忍不住就要劈手取杖,腕骨却是一疼。三儿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直直投到我脸上。
他死前也不想拖累我。我都明白的。
我见他唇角动了动,似是要攒一个笑,然后是沙哑的声音,低沉地不仔细听根本不可能听得清。
不是萧贞。
他说:贞哥。
呵。
我再也没去过后山。
转眼师父都已经忘了这个人了,我们抹人脖子跟切西瓜似的,又怎么知道别人取我们的性命没有那么容易呢?
如今萧承晖也叛了,我一个人在风雪楼里飘飘荡荡。
飘飘荡荡。
(九)
正月十五是要闹花灯的。
不过风雪楼里的人不太过元宵。一方面的,风雪楼里除了主上的生辰是没有小休的,不能为了个实际上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儿的节误了任务;另一方面呢,有这么个闲工夫,还不如多睡个把时辰来的划算。
不知不觉,我和伍书赶了这么久的路了,竟不自知。过了长琴山,羌芜门想必也近在眼前了。所行之处恰逢了个还算热闹的镇子,镇子里张灯结彩,桥头都戴上了红绢布,绸缎底儿轻轻盈盈地落在河面上,像男子过腰的发带。
随口打听一句,原来已经正月十五了。
这日子,他们照例是要放花灯,猜灯谜的。
我和伍书都不太感冒。
然而还是要去瞧一瞧的。因为我们落脚的客栈里,连厨子都跑了。全镇过节,我们毕竟是外乡人,不好提要求。
伍书与我这落魄杀手可不同,师父他日理万机身份尊贵,是只能吃现炒的,哪里能和我这种给口干粮,喝土都能活的人相提并论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好不热闹。
我一边蹭着人的脚跟,一边还要跟紧伍书。左右把我挤得和根辣条似的,一身拳脚真是无处使啊。伍书倒是悠闲,腰间挂着配饰,手里还执着把折扇,扇面还是个隐居多年的大师描的山水。叫什么名儿我是真忘了,只记得抵了我好些天的工钱。
这么远远一瞅,伍书真是不像身怀绝技手刃千敌的风雪楼堂主,反而像个游历四方的文人墨客。可见气质这种东西,装一装,总是会有的。
值钱的东西几乎是全都贴身带着了,这人挤人的,想要不缺个一件儿两件儿的,实际上也有点难度,我都替他捏把汗。师父“唰”地一合纸扇,前扇沿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左脸上,不疾不徐道:“为师这身上若是少了一件行头……”
我低眉垂眸。
听他顿了顿,又幽幽道:“你便卖身再替我挣回来吧。”
我还是给自己捏把汗吧。
伍书走路也不悠着点儿,我就是三头六臂也经不起这么人山人海地挤啊,正这么一想,可算是见到了伍书的背影。总算是没跟丢。他仰着头凝视着一张灯谜,半晌没开口。
我站在他背后瞧了瞧。
层云隐去月当头。
这是谜面。
可不就是个“屑”字么?
伍书转过头,淡淡道:“贞儿,你来。”
你让我来就来?我不来。
我微微屈了身道:“徒儿头脑笨拙,着实猜不出。”
伍书:“猜不出就罚你。”
“……”中了谜底也不过得只墨,你至于么?
“你庆祝过上元节没有?”
我笑了笑:“自然没有。”
高台对映月分明。
打一字。
萧承晖步子一直落得极快,现在一个顿步却停在这支红签前头。他向来没有伍书这个习惯,身上一袭青色长袍及地,长发挽在脑后,手上没有纸扇,腰间没有玉佩,身上唯一的装饰怕就是手指上射箭时防伤的墨玉扳指了。
那是我也是站在他身后。他仰起脸,稍稍蹙了蹙眉头,抬手把挂在绳上的签头拽下来。
我有些讶然。他一路走的这样快,都从未摘过签。我也实在不知他是猜不出来,还是一眼就得了答案。不过,想必萧承晖和萧伍书还是截然不同的。
他侧过身来,食指拇指夹着纸片递到我眼前。签头上的红穗贴住他四指的轮廓,宽宽的云袖展下来盖住手腕。
我低下头轻瞥他的指尖:“我也就比睁眼瞎强那么一点儿,师兄你别难为我了。”
萧承晖淡淡地:“你试试。”
怎么试?再看两眼?没啥区别啊。
我撩起眼看他:“不会。”
萧承晖抬着手没有收回去,微微挑了眉扫我一眼。
我只好起手接过,苦笑着岔开话题:“我听说街那头的烧板鸭滋味不错,咱们也走累了,不如去歇歇。去迟了可不定还有座儿的。这破谜有啥好猜的。”
萧承晖收回手,衣袖带起一弧光,嗓音很温和,如泉水过隙:“你答便是。若是对了,你今天晚上要什么,师兄都付账。”
“……”
你哄三岁稚儿啊?
“你饶了我吧。你吃什么我请你还不成么?”你还拧上了,小爷猜不出啊。
萧承晖面容隐在一排又一排花灯笼里,眼角染上一层的阴影,袍子盈在缕缕夜风里。他用低沉的声音道:“是个‘昙’字,你别忘了。”
传言中,这放花灯是极灵验的。只要心诚,许的愿都能实现。
你信?反正我不信。
我和萧承晖是不敢用墨水写了心迹在纸上,贴在花灯上的。风雪楼的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所以万一你有了,就别让人瞧出来。
什么都能是致命的把柄,什么都能是取命的利器,什么都能是叛楼的据证。
谨言慎行。
唯有。
谨言慎行。
萧承晖平铺了张纸,食指点在纸上,默默写了两行字。空空的纸贴在花灯上,放在流淌的河面上。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放了只花灯。
我用肩膀蹭蹭他:“你许的什么愿?”
萧承晖:“那个大娘嘱咐过,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笑:“你还信这个?哪有什么灵不灵的,我就许愿……”
萧承晖不太赞同地皱眉想要打断我:“萧贞,你不妨一试……”
我举起纸袋子,撇开纸壳儿咬了一口:“要吃袋子干滚的粉果。”
这不就吃上了。
萧承晖:“……”
他摇摇头,把头转回去:“没出息。”
您有出息就是了。小爷就是没出息。此生心愿就是吃好睡好,活得越久越好。我咔咔咔泄愤似的往下啃。
厚厚的黄豆粉不住地往下撒,前襟都脏了一小块。
唔,有点烫,不过还真挺好吃的。
咔咔咔。
我许了两个愿。
可我不告诉你。
镇上的上元节比上回与萧承晖一起过的仿佛要更热闹一些。
可惜兴致平平。
几步路程,前面就有家卖粉果的小摊儿。
伍书摇着扇子,徐徐走近。
自然是不能和和伍书一起坐的。我像个木桩子似的立在伍书身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河灯上。
百顷河面风平浪静,千丈灯火华彩绚烂。火树银花不夜天。
浅浅的和风吹在脸上,含着点儿湿意。
夜已深了。
人潮还未全部散去,不过是较最之前少了大半。
伍书托着白瓷勺子,慢慢吞吞地吃元宵。热气氤氲上来,袅袅地蒙了一烟水汽。摊子前头大红灯笼晃啊晃的,晕的人脑仁疼。
天还真有点冷了。
我打个寒颤,穿的还是少了。
我紧了紧肩上的裘衣,熟悉的感觉又漫上来。我食指中指并在一处,用力向下一压。
果然。身上又没有半分内劲了。
没有了内力,我也就是个行动敏捷些的普通人。
小腹丹田的疼痛是瞬间燃烧起来的。经脉逆流,就想把生锈发钝的刀口一寸一寸摩擦割断我的神经,深入骨髓的疼。
这种滋味,我一路上每夜都要体会。不过,平日里我还能躺在床上借力忍耐,今日竟是直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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