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番外 作者:阳关大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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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
“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
“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
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
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
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
“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
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
“喔?何为四大公子?”
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
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
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
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
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
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
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
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
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
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
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
“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
“正是。”云卬点头道。
“……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
云卬点了点头,见古骜仍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云卬又道:“古兄,你是不知道这位虞公子有多孝顺。他早年丧父母,便将叔父母作为长辈尊崇。据说有一次冬日,他叔母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鱼,别人都当笑谈来听,他却好,自己跑到岷江边,凿开了三尺的冰窟窿,跳进去就给叔母捉鱼,后来被人从冻水里捞出来,脸都冻青紫了,牙齿也打颤,手里却死死捉着鱼,竟还说‘这是给叔母的’,后来为此在床上大病了三个月,你说这是不是孝?”
古骜微微挑眉,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了然,目光中也多了些探究,颔首道:“……似乎是。”
“还有更感人肺腑的呢,有一次他堂兄生了病,许久不愈,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堂兄,连跪了五天五夜,粒米不进,累饿交困,昏死了过去,家人在他跪的团蒲下,发现了他许愿的黄锦,上面竟然写着:冀以己身,代兄生病。还说,若兄果真病重,愿意代兄而死。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他堂兄的病不久就好了。而他真的在堂兄病愈之后,自己又病了大半年多,一直卧床不起。时人都传为美谈。”
古骜不禁前倾了身子,感兴趣地问道:“……那……他还做过什么事?”
“要说他做过的孝悌事,我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在家乡时,父老都知道,他每日必行一孝。后来传到皇上那里,如今都每年都下旨嘉奖他呢。你要我一条条说给你听,我怎么说得尽?”
古骜闻言笑了起来,酒意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抬起宽袖擦了擦脸,可笑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出。云卬见古骜如此,不由得奇怪道:“你笑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古骜嘴上如此,可身体却仍然压抑地笑着,就连肩膀都耸动起来。云卬从榻上凑近身,一把拉开了古骜遮脸的袖子,颦眉道:“……快告诉我么,你究竟在笑什么呀?”
古骜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只见他灵澈涵韵的双眸中,满是不解,不禁借着酒意,口无遮拦地就道:“我是笑这位‘孝子’,可把天下人都骗了!他叔父夺了他的父爵,又鸩死了他的母亲,他蛰伏待机,竟还能在他叔父叔母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真是不可小视之人!
我看总有一日,他定鲸吞虞家,把他当年让给他叔父舞阳侯的爵位,连本带利地拿回来……这样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之人,果然当得起四大公子之首。”
云卬微微一愣:“你这说得是什么胡话?我怎么没听懂?”
古骜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淡了,悠悠地道:“说不定那个告发卢氏的人,便是他叔父呢。”
云卬‘啧啧’而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就不懂了吧?卢氏既然被人拆穿并非世族,她为了保全儿子丈夫,自然会引颈就戮。你不知道,那些人可是把世家之名,看得比命还重呢!他叔父就更别说了,哪里有自家告发自家的道理?我只听说过断臂求生,可从未听说过断头求生呢!”
古骜看了云卬半晌,忽然勾唇道:“……云公子稍安勿躁,这是我胡猜的,不过博君一笑而已。”
云卬舒了一口气,抚胸道:“你这猜的也太离谱了些。时人都说,他除了孝悌外一无是处,温弱无能。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他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
“唉……”古骜满口酒气,“……我就是说着玩么,云公子不要动怒!”
“谁动怒了?”云卬白了古骜一眼,“我不过是与你讨教两句而已……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可是被虞家长辈看着长大的,那孝悌也是名闻乡里,不是你几句猜测就能抹了去的……”
“是,是!云公子说得对,”古骜道,“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云卬浅笑道:“怎么喝了酒,便油嘴滑舌起来,以前从不见你这样!”
第31章
古骜心想:“平时我也不曾如此放肆言语,不过今日我自知酒后失言,想要圆回来,你倒说我油嘴滑舌了。”
心里这样想,古骜面上自然不会对云卬这样说,却是展了一个笑颜: “那可要谢谢你今天的酒。”
云卬看了古骜一眼,点了点头,又论起他的见解来:“……其实要说呢,为何虞君樊能得了如此的推崇,还不是因为他拒不受爵,成了维护世家血统的榜样?”
“……喔?”古骜这下便不与云卬辩驳了,只若有所思地听云卬说话。
云卬原本对这位传言中的虞公子并无成见,可适才古骜那般在意,听自己叙述时,眼睛都亮了一亮,又侃侃出言,现下更是一脸审思默辨,云卬不由得心中有些不悦,他不知道这股不悦从何处来,只觉得虞君樊怎么就忽然变得有些不讨人欢喜了,便淡淡地道:
“我看呐……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些世家才把虞公子这个有德无才之人捧得这么高,竟放在雍、廖之前。如今一比,不过贻笑大方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世家都推崇他,乃是因为他自请退爵,不愿以士庶通婚所诞之己身,破了非世家不封爵的前例?”
“……可不是么?他就是世家的牌坊。当年天子践位那般不顾手足,如今也说什么以孝悌治天下了,甚至连祭天大典之时列观的孝廉之中,都不忘抬举这位虞公子。他也是四大公子中,唯一参加过祭天大典之人。四大公子他列位其首,便也有这个由来。”
“……那他在人前,究竟是如何温弱呢?”古骜继续探究般地问道。
云卬冷哼了一声:“哪里仅仅是温弱,简直是为孝悌而迂腐,倒真以为自己是贻范古今的万世之表了。你知道怎么样?他给父亲守孝三年,皆穿白衣,后来年纪大了,过了孝期,众人都劝他换服,他竟说,‘我从小穿惯了的,若行不服素,便活不下去’,从此再也没换过世家子所穿的华服,日日一袭白衣,这不是打着灯笼说自己是孝子么?后来他交游于世家公子之间,人家令他作诗,他说,‘我只会背《孝经》,不会作诗’,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来如此……”古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云卬言语之中,话风已转,似乎有些微恼之意,也不知是何故,便索性另起了别的话题:“……我记得你适才说,四大公子中还有一位姓仇的公子,怎么之前不曾听人提过?”
云卬这才缓了脸色,道:“仇家驻守边远苦寒的渔阳郡,自然少有人提及。不过这位仇公子倒是以放浪形骸的才情而闻名,他十四岁的时候,内帷之中,便有了二十多个妾,其中一位,还有一段因由。那位妾原本是远村的村姑,仇公子骑马看见了,就想将她纳入,可奈何那姑娘不愿给人做小,坚决不从,仇公子回家便画了一张姑娘的肖像,拿钉子钉在画中人胸口,村姑果然就犯了心疼病,卧床不起。仇公子后来将此中内情告诉了村姑,那村姑只好答应给他做了妾,仇公子于是将钉子从画中取下,那村姑果然又痊愈如初。时人都以此说仇公子下笔如神。现在外面流传的《女官箴图》,《王母夜宴图》,便都是他所作。”
“这么说,他是以画成名了?”古骜问道。
“不仅仅是画,他比画更有名的,还有一身痴气。”说着云卬又着小童给两人加了酒,并点了燃香,一时间室内幽芳四溢,云卬笑看着古骜道:“关于‘痴’之一字,就又有一段故事了,原来这位仇公子,与雍家族子雍驰是好友,有一次他路过京城,将自己的画作封在朱漆之匣中,交予雍驰保管。雍驰趁他不在,将匣子从下面打开,取走了画,等这位仇公子来取画时,见朱漆之封未动,而画却已经消失,竟感叹道:‘妙画有灵,变化而去,犹如人之羽化登仙,太妙了!’你说痴气不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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