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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 作者:心字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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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生子

拙尘见他神色有异,微微眯眼便瞧见那琴面似乎镌刻有字,虽然岁月久远历经摩挲,已不甚清晰,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几分熟稔,未待他多想,“铮——”地一响林层秋已拨动琴弦。 
仿佛空山秋雨后,一滴雨滑过竹叶纤长的脉络,在竹叶尖尖处轻清地坠了,带着清淡的味道,落进人的心里,却在四肢百骸都响起空灵的回音。 
拙尘不由合上眼。 
琴音初时断续如凝雨,渐渐流淌成山涧,连绵清澈悠然而下,一路天光云影相与徘徊。琴音在耳,却觉充盈水汽挟那兰芷芬芳随风而来,闻之鼻端萦于肺腑。 
琴音陡转激昂,如飞瀑临川宕跌而下,一派磅礴狂放之气风洒而来,碎玉溅琼璀璨如星。复又幽幽归于宁静,平添了几许从容和缓流转而出,恍若一江东去,落日夕晖斜红江面,紫黛数峰。琴声愈静愈缓,舒停冲和,起起落落间也显沉静苍远,琴行至此,便如月出东海清辉普照,海角天涯共此良时。此时琴音虽绝,琴意却如潮汐一般拍心而来,荡涤尘埃。 
良久良久,拙尘方一声长吁,慢慢睁开眼来:“阿弥陀佛,贫僧请教林相此曲之名。” 
林层秋含笑不答,却将琴双手奉于拙尘:“大师若是不嫌弃,层秋愿将此琴转赠大师。” 
拙尘知林层秋不会无端馈赠,其中必有缘故。接过琴来细看,琴身上镌的字跃然入目:上善若水。脸上肌肉刹时掠过一阵牵动,十指扣紧琴身犹自微微颤抖:“你见过家父?他在何处?” 
林层秋凝目肃颜:“六年前,陛下往正山之顶封禅,我一路伴驾。返程在山脚歇息时,遇到一位老道人,他弹奏了一曲并以此琴相赠。事后,我回忆他的容貌言谈,倒是与令尊颇多吻合,但一直未能确证。如今看来,那确是令尊大人了。” 
拙尘摩挲着那四个字,目中已见泪光:“十七年前一别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离氏中任何一个人。他们或生或死,都不能知道。” 
林层秋心下感叹,复又微笑:“令尊赠琴之时,面色红润精神很是矍铄,想来就是现在也应还是身强体健不逊当年。” 
世事浮沉,拙尘虽知他不过是宽慰之言,心下却也感激欢喜,道:“林相,拙尘感激。”说着抱琴站起身来向林层秋深深一施礼:“拙尘还有一事要劳烦林相,望林相能记下此琴谱,拙尘听着这琴曲,便如亲见家父慈颜一般了。” 
林层秋扶腰起身:“层秋不敢受此大礼,大师莫要折杀层秋。至于琴谱,我原已录好,请大师过目。”说罢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帛册来,递与拙尘。 
拙尘接过匆匆一阅,望了林层秋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林相煞费苦心,可是要贫僧允下什么事?”手中琴谱墨迹初干,拙尘再怎么愚钝也明白今日抚琴绝非林层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另有所求。 
林层秋也不隐讳,淡淡微笑:“层秋只希望,今日一曲后,大师便只是清凉寺中的拙尘大师,心如灵台佛理通彻,再无其他。” 
拙尘不由冷笑:“阿弥陀佛,林相真是好盘算,竟是要贫僧一曲泯恩仇。” 
“离炎两家的仇怨在先帝驾崩之后便当消弭,当今圣上对离家子嗣多有宽宏——” 
拙尘冷笑截口:“阿弥陀佛,这不过是拜林相所赐,与那炎靖并无瓜葛。” 
林层秋微微摇头:“层秋不敢掠美,此事确实是陛下亲为,层秋实无分毫功劳。”说到这里,也不由想起当年炎靖初履大位,炎瀚起兵叛乱,时值沣江泛滥,一时天灾人祸纷至沓来。他与炎靖食宿皆在御书房,不敢懈怠任何一道加急奏表,那一个多月,两人几乎都没有挨过枕,困倦了只和衣在案上小寐片刻。沣江水患解除的奏表一到帝都,他已疲倦得几乎要倒下去,炎靖却拉着他上了勘天台,彼时彼刻,夜色深沉漫天繁星。炎靖站在最高处,双手负于背后,对他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无一个帝王能善了沣江泛滥,朕做到了!朕还要做更多的事,做别的皇帝做不到的事!蛮谰、掠卢、扶翟,朕要将它们归于中原一统!朕还要赦免前朝余孽,要他们离氏一族睁大眼睛看看,何为真天子真帝王!”他缓缓伸出手去,探向星海深处,慢慢收拢五指,仿佛星光在握,回首一笑:“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也就在那一瞬,他领悟到他对炎靖的感情早超越了君臣忠义,使得他甘心奉献一切来成就那星光下的少年。 
想起往事,林层秋叹息着微笑:“令弟虽为先帝所害,但先帝已逝,甚或可以说是死于大师之手,一报还一报,也该了了。而大师仍执意纠缠于仇恨,层秋大胆揣测,并非为私恨,而是因为,大师放不下这江山。大师身伴青灯古佛,心中却充满了执掌天下的欲念!” 
拙尘惊退数步,盯住林层秋,惊骇欲绝。他从不敢去仔细的缘由,却叫林层秋一语道破。抵着石桌,拙尘大笑:“不错,我想要这天下,我渴望这原本属于我的天下!这些年来,我走过多少名川大山,往西到过天山,往东看过大海,每多体会到它们的一分美,我心中的欲望便又饥渴上几分。天山雪东海波,我渴望这些通通匍匐在我脚下!” 
林层秋神色淡定,走到他身前:“既然如此,大师请将琴还于层秋。上善若水的琴,匹配不得大师的杀伐帝王之气。” 
拙尘一把抱住:“这琴乃家父之物。” 
林层秋淡淡道:“琴不问主,只问是否知音。”他眉目冷湛,伸手去取,拙尘竟为其气势所夺,不由将琴让了过去。 
林层秋接过托住,五指一抚,音若流泉:“令尊赠琴时曾对我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大师执著帝位,恐怕是难以醒得了。” 
“不争,无尤——”拙尘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争,何其难也!” 
林层秋逼近半步:“不争难,但大师可有想过,争亦难?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乱无碍大局。大烨立朝已逾五十载,恩威并重民心已聚。而离朝已是过眼云烟,当年重臣或已离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师如何忍心再将他们卷入险波恶浪中?生于离朝长于大烨的百姓,又有几个愿意弃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师凭着一身武艺所学,鸩毒先帝,但谋取天下立国立政,却并非一人可为,也许大师杀得了陛下,但大烨还有安王、慎王等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贤能之才,大师难道要一一杀之?若果如此,大师便只能沦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肃然,再道:“何况,大师是否想过如此一来,离氏遗孤势必再次遭受追杀,他们享受安逸不过数载又要疲于奔命,大师何其忍心?天下黎民远于战祸不及两代又要再次陷于水火,大师又何其忍心?层秋不才,请大师三思。” 
他悠然道来,轻重徐缓无一不恰在好处,直将拙尘听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层秋。林层秋却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尘一笑:“入月山上,大师曾对我说: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他微笑抚弦,宫商断续,清泠之音与浩瀚之声同来:“层秋今日就回赠大师一句:心若能宽,见山溪也如临东海。” 
拙尘蓦然一惊,只觉得林层秋最后一句伴着琴音而来,直入心扉,一时清定温凉。 
琴音渺渺,亭中沉静,风送淡淡莲香来。拙尘终走到案前:“阿弥陀佛,贫僧领会了。” 
林层秋微笑站起,双手奉上五弦:“琴背有字,大师请看。” 
拙尘躬身接过,翻转过来,果见琴背上刻着八字:归去归去,无名无姓。拙尘伸手抚过,终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层秋立在一旁,看着痛哭的拙尘,目光柔和静定。腹中胎儿轻轻动弹一下,不由温柔抚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还能为炎靖,为孩子谋划多久呢?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 
暮色渐垂,林层秋立于窗前,远望德宁宫的方向,已是灯火辉煌。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红色,那廊下纱灯盏盏,将那天染得比余霞更嫣然。 
苏福侍立身后,眼见西天霞彩黯去,林层秋的青衣在暮色里一片蓝灰,而他依旧静静立在窗前,衣袂轻飞,幽然而生苍茫之感,只觉得这宫宇这莲池俱已不在,只他一人,青衣寂寞,独立天地之间。 
林层秋凝望远天,只觉得心中虽有千丝万絮却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云,无根无由。午后与拙尘一番话,已耗尽他全部力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卧床休息,却不由自主在这里眺望远天。夜色渐渐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专注地望着远处为灯烛映得瑰丽的天幕一角,蓦然想起,望天,其实是炎靖的习惯。 
从任太子傅以来,就常常被炎靖拉着一起望天。风流云散,皓月繁星,都一一看遍。炎靖还小的时候,他谨守着君臣本分,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看他的背影。炎靖长大了,再不容他们之间有任何的距离,总是强势地握住他的手。因为如此的贴近,所以他看见了少年帝王眼底的孤独。他清晰地记得,炎靖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时,抱着他轻声哭泣,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忍痛安抚,却让他看见少年泪水后的眼眸,寂寞如海一样的深。 
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十六岁的少年含泪吻他时说出的对不起了。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炎靖的爱终将他林层秋也湮灭在那孤独的海里。 
腹部猛地一下抽痛,闷哼一声,忙一手抓住窗棂,一手在腹部轻轻揉挲。只是这么一刹,冷汗已浸透里衣。 
苏福瞧他身形一晃,连忙赶过来扶住:“林相,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歇罢。” 
林层秋微微点头,方才那一下惊痛去得虽快,却让他再没有半点气力。靠着苏福的撑持,慢慢挪到床前。苏福一手拉开丝被,正要去扶他上榻,腹下又是一下绞痛,林层秋再支持不住,捂住肚腹几乎软倒在地。幸得苏福在旁双手抢扶住,却也惊出苏福一头的汗。终于勉强上了床,见他捂着肚子眉头紧蹙,虽不闻半点呻吟,那汗却是一层一层地往外拔。 
苏福慌了手脚:“林相,奴才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林层秋拉住他,勉声道:“不许去。”他难得如此严厉说话,倒把苏福惊了一惊,随即就觉得抓住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低头一看,就是手背上也满是冷汗。心下害怕,取过枕边丝巾,替他拭去满面冷汗:“那奴才让拙尘大师过来一趟可好?” 
林层秋摇头道:“今日不要打扰大师。”显是又一阵疼痛袭来,他咬牙忍过,舒了口气道:“苏公公,你去请太医过来一下。” 
苏福不敢不从,打发了宫人去传太医,自己则守在林层秋身边,看他痛得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心底又怕又急,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层秋攥着他的手,勉强微笑:“公公不必担忧,疼一会就没事了。”他倒也非虚言,最近三五日,他常半夜里生生痛醒过来,好在炎靖也是重伤初愈,精力不济,夜里睡得很沉,他又能忍耐,竟是瞒了过去。拙尘也诊过脉,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让他万事宽心静养为上。想是下午劳心过甚,一时伤了元气才会如此。 
苏福虽有些不信,但那痛确实渐渐缓和下来,林层秋疲倦太过,待太医来时,竟已沉沉睡去。太医们请过脉后也无甚异常,只说一会就去下方子,若是一直睡着便罢了,若是醒转过来又腹痛不止,便服那汤药。两位太医临去时又道,若是情形真不好,还是得赶紧去请拙尘,毕竟无论林相本身还是他腹中龙种,出了丝毫差错都是掉脑袋的事。 
苏福哪里敢有丝毫懈怠,守在榻旁照看着,见他发鬓已有些汗湿,暗想他里衣定然湿透,想替他换下,又怕惊扰了他,正为难间,听到炎靖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苏福,层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 
苏福惊异地张口欲呼,炎靖眉一沉:“不要惊了他。” 
苏福低首跪地,余光所及,只是炎靖明黄袍角,起落间见得内里血色绯红。 
炎靖在床沿坐下,见榻上的人脸色素白,鬓发微湿,眉不悦地蹙起:“林相是不是犯了痛?拙尘呢?” 
苏福道:“陛下,林相前一下痛得厉害,却不让奴才去请拙尘大师,只传了太医来。痛缓过来,林相就睡了,太医方才请过脉,说是无甚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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