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 作者:对镜毁容/逝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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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怔望着王爷手中的玉骨折扇,那扇子是柳泫自西南进上的,扇柄上坠着姿色水滢的圣音石,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原本是颜知将军手迹,数十天前,王爷用沾着若水鲜血的手帕,在墨竹边上勾出一抹落霞,这柄扇子,究竟收藏了王爷多少柔软心思?……此刻,王爷眼中那抹缅怀,那丝温柔,究竟是为了谁?
柳泫?瞳拓?颜知?抑或若水?……恍惚中,想起詹雪忧每每凝注王爷的神色。原本一心想着劝王爷放开颜面,怀柔相待詹雪忧,如今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为别的,只忽然间明白,詹雪忧的问题症结,根本就不在王爷这里,而是詹雪忧自身。
詹雪忧确实很听话,只要是王爷的命令,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遵从,他之于王爷的虔诚,甚至比最忠诚的拜月教徒看见掌教还要来得深邃浓烈可怕。然而偏偏在为人处事衡量是非上,詹雪忧却有他自己的标准——他将王爷的安危、利益、容光,视为最不可轻慢侵犯的底线,无论任何人也不能触碰的底线。包括王爷在内。
上林城的“办事不力”,王爷不曾降罪,他便自己给自己定刑。当日被我一个不慎带进王府,丢失梦魇魇主的职位,王爷只罚他在廊下跪了几个时辰,他便自作主张一身单衣吹了一宿的寒风。
纵然王爷要饶他恕他珍惜他,纵然他面对王爷怒气也一样吓得脸色苍白,可他就是死脑筋不会转弯,一旦自觉做错了事,或者做的事不够完美,宁可触怒王爷,也要毫不犹豫地自残,用自残来祭奠他偏执的忠心和自卑。
仿佛只有鲜血清洗过他的心灵,痛苦残虐地填补他的卑微,他方才能拥有仰视他尊贵主人的资格。那个年轻秀气的少年,那个只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少年,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有着多么浓重的自卑?
柳泫的疑心和不安,可以劝慰开导,而詹雪忧自幼便在心中打死的结,要解开谈何容易?丝毫不怀疑詹雪忧骨子里的偏执,迟早有一天会给王爷留下遗憾。正如上午王爷那一闪而逝的杀机,若那时当真有了决断,亲手断送王爷一手养大的詹大人,王爷如今眼中的倦,只怕会更深更深吧?
水恰时响了,朝王爷一笑,便去泡茶。滚烫的热茶静置一会儿,试探着王爷最习惯的水温,方才捧给王爷。王爷已翻出几张字迹恭顺规矩的纸张,顺手向我递来。
颇为迟疑地接过,匆匆一翻,便清楚这应该是王爷才拿到手的关于刺客潜云的身份资料,大约是因为时间仓促,因此并不完整,但也很清晰地指出,云浅月身边确实有一个唤作“云”的奴隶,容貌特征,基本与潜云吻合。
潜云真的是个奴隶?私心底下,仍旧有些不愿相信。若潜云那样风姿气度的人物,也只是云浅月的奴隶,那么秋袭国这个上任不到一年的三军主帅,便绝对不会是个太简单的角色。
尽管柳泫一心一意的爱惜潜云的精湛刀法,但王爷心思急转地将潜云留在身边,无论如何终究是不妥,光潜云眉目中隐隐潜藏的那抹冷漠倨傲,便可清晰知道,他必然是久浸杀伐血腥,将这样的刺客留在自己身边,岂非是在玩火?
王爷微微笑着看着我的欲言又止,顺手将那几张纸笺收了回去,道:“……上午你见过潜云身上的伤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么问,也是质疑潜云的身份咯?尽管王爷在身边留下刺客我并不乐见,但这事终究是不敢说谎的,因此很老实地回答:“确是旧伤。”
“这就对了。”王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印证了什么事一般,看得我满心疑惑。
王爷睨我一眼,笑道,“别那么一副猴急猫痒的样子,叫你过来,就是告诉你这事的。”说着容色一敛,慎重道:“——潜云就是云浅月。”
“……云?浅月?”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我适才说的是,潜云身上的伤确实是旧伤。那日积月累的伤痕,一眼便能看出绝非伪造。如今王爷却说潜云就是云浅月,想以云浅月的身份,谁敢将他视为性奴,肆意摆弄折磨?
王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诧异,迎着王爷莞尔带笑的目光,脑中忽然灵光一簇,想起云浅月幼年时候不为人知的空白。难道云浅月竟然是性奴出身?
见我有些开窍了,王爷便淡淡笑着指点:“千寿皇庭传出来的消息,古冽砚身边原本有个极得势的侍寝男奴,三年前患病死了。”
果然如此。难怪云浅月的过去鲜少有人知道,原本是秋袭国主古冽砚在一手遮天。究竟自幼身在禁宫,我清楚地知道掌权者想要抹掉不想被人记住的宫闱密闻,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一道密旨便能让知情者永远闭嘴。
作为秋袭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古冽砚存心抹掉云浅月的过去,手段必然惊人。而王爷深埋在千寿皇庭的人,居然还能传出那个侍奴的消息,身份才干必然不会简单。心忖着王爷必然是有事交代,否则从前和王爷说起秋袭国新帅的时候,王爷都只是神秘一笑,拒绝谈论云浅月那段空白的过往,如今怎么会忽然把云浅月的身份透露给我?
因此便揣测着问道:“王爷既知他是云浅月,又将他留在身边,想是另有打算?”
王爷微微蹙眉,却在迟疑。半晌方才说道:“变数都在雪忧身上。当年收养雪忧的时候,本王就隐隐知道他手上的雪花刺青不同寻常,想不到竟然会是秋袭国的‘灵魂守护’——别看云浅月发现雪忧手上刺青时一脸惊愕,他是早有预谋。以他的谨慎,不可能在与雪忧打斗时露出自己的刺青。若没猜错,他此行目的是为了雪忧。”
“……王爷并不知道詹大人身世来历?”我稍稍有些吃惊。以王爷的谨慎,当年会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王爷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从前,追忆似地说道:“那时候雪忧只有六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好小好小的人儿。那天月色很好,他站在秋水桥下,影子遮了,根本没人能发现——偏偏我就看见他那双眼睛,清亮得就像夜河的水一样。”
所以王爷就这么把雪忧捡回来了?……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转眼凝视王爷,却从王爷丝毫不加掩饰的真实面孔下,轻而易举地感觉到、王爷当年对詹雪忧单纯的喜爱,和偶然掠过心间的一念慈悲。
忽然想起,十一年前,也正是十四岁的王爷开始把持军权的第一年。
那时候的王爷,远没有如今的成熟睿智,一面应付着朝堂的云谲波诡,再以少年之姿潇洒斡旋于军权斗争中,心力交瘁的疲惫倦怠,必然深深吸附骨髓之上。自幼跟随着王爷感受着无上的容光,一直固执地认为王爷无所不能,如今触及到王爷那追忆似的疲惫面色,方才略略察觉到,那时的王爷,心中必然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压力与痛苦。
收养詹雪忧,只是因为詹雪忧那双清亮得毫不设防的眼?……我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纵然是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的我,一旦碰上若水、柳泫的事,也终究是存有私心的,何况是王爷身边的其他人?
到如今,大约也只有詹雪忧,方才是对王爷始终心怀虔诚,以整个生命灵魂作为代价,奉献出了所有的忠诚吧?
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王爷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如此卸下面具防备,任我肆无忌惮痛入骨髓地深入他的心灵,分享他的生命了。
“茗儿。”
王爷忽然唤我名字,我自恍惚中抬头,迎上王爷略带些玩笑的眼神,声音倒是极为认真的:“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老么?王爷说:他老了?谁都必须承认王爷确实翻手云雨,覆手河山十数年,但仔细算起来,王爷掌兵那一年方才十四岁,奔忙十一年,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弱冠少年”的名号刚刚摘了没几年,竟然就说自己老?
还是,奔忙十一年,王爷已经很疲惫了?
意外地,王爷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淡淡一笑,补充道:“都说只有老人,才会逐渐心软。不是么?”
心软么?……我看着王爷慢慢将摄政王的面具重新戴回脸上。那淡淡的一笑,由适才的无谓疲惫,逐渐变得冷静清明。仍是眉峰温和,颜若春光,然消失多日的冷静睿智,已悄然重敛于深邃眼眸之中,再没了先前的倦怠优柔之意。
这一问,不是在问我。也根本不必我答复。王爷,只是在提醒自己罢了。
——其实,您又何必在意自己那一时的心软呢?
斟酌着这句话,却明知不能说出口。王爷在此时提笔,淡淡笑着结束“川”字的最后一笔,那君临四海的雍容气度,将满纸浮躁尽数扫尽。
“这几日盯着柳泫一些。不许他太接近云浅月了。”王爷放下笔,淡淡吩咐,“比武功,柳泫未必及不得云浅月,但秋袭国妖域异术素来猖獗,云浅月在千寿皇庭待了这么多年,想必不会如此简单。着了道不好收拾。”
“茗儿遵命——只是茗儿仍旧想不通,詹大人究竟什么身份,值得云浅月如此冒险接近?……若王爷上午下令杀他,他岂非……”
王爷失笑道:“他既敢来,必然自恃有脱身之法——当然,杀他倒也不难,不过他此行的动机本王倒是很好奇。将他留在眼皮底下,看看他究竟玩什么花样。”
第四三章 哗变
以王爷素来谨慎的性子,今次居然如此冒险留下云浅月,不得不承认詹雪忧在王爷心目中确实很有些分量。尽管对王爷养虎为患的做法仍是不太赞同,但毕竟不敢再于此事置喙,因此便将话题绕开,说起柳泫近日种种。
一来二去便说到柳泫脸上的伤。听我提了几次,王爷便明白我的意思,很是温和地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替柳泫诊治脸上的伤吧。总没有存心毁他面容的道理——他如今一直拿纱布裹着脸也实在古怪。”
“如此,茗儿替柳泫先谢过王爷了。”王爷施恩,自然要承情。我微微福身,是真的高兴。
侍书的声音忽然在门外扬起:“王爷恕罪!帝都送来东北急报,请王爷赐见。”
王爷谨慎收了折扇,示意侍书将人带进来。我侧身站在王爷身边,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个颀长身形的纤瘦青年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南方最普通的双层布衣,却有着掩藏不了的森森煞气。
正在奇怪瞳将军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信使,那青年人屈膝施礼后抬头,竟然一字一字清晰禀道:“末将岑轻衣,叩见王爷。”
岑轻衣?!望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陌生面容,我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这个人,赫然就是数日前方才升任的瞳字营将军!而他居然就是岑轻衣?!纵横江湖十余年拜月教前护法岑焰水的亲传弟子,岑轻衣?!
自岑焰水误服“解忧”受辱自尽之后,拜月教内部便有了一场惊天巨变,尽管外人不知道其中的详情,但单从拜月教无数精英折翼的血腥,便可轻而易举探知当时情况的惨烈。岑轻衣身为岑焰水最为钟爱的衣钵传人,这个除容貌不如师父、因此不能容受“十全”之号的“九全公子”,在岑焰水去世后便销声匿迹,湮灭于江湖,只留下无数唏嘘感叹,供天下武林追忆。
穆王爷被圈禁之后,厉仁便被不动声色地秘密处决了。那时见瞳将军升帐,隐隐瞥见瞳字营将军的陌生面孔,何曾想得到,这个人就是九全公子岑轻衣?!
见岑轻衣出现,王爷脸色稍有不豫,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有事直说。”
岑轻衣垂首道:“灵、牙二营哗变。”
哗!变!
几个字不啻晴天霹雳,轰得我有些回不过神来。
自前次王爷清楚指出秦寞飞退兵机心时,便隐隐察觉到东北战局不妥。可毕竟局势仍在控制之中,夜平川又有威望不低的颜知将军坐镇,哪里想得到会在如此短暂时间之内就发生兵变?!
如今外界只知柳煦阳逃亡,柳泫已死,柳家最大的后台穆王爷也已被圈禁,朝廷的势力也被王爷风卷残云般铲除得七七八八,柳家在夜平川的旧部,怎么敢在如此寒怆的情况下嚣张闹事?然若非柳家旧部,等闲兵士如何敢在颜知将军大败寒瑚国、收复夜平川如此盛势之下发动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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