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进酉时,淡淡的天光映着雪色,夜幕仍似离得很远,身中九生咒的颜知将军有着回光返照一般病态的旺盛精力,沐浴之后依然披着单衣趴在床榻上,痴痴地望着王爷的一举一动。
伺候洗漱之后,连日奔波的王爷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命人打开了门窗,迎着雪原清冷的寒风,盘膝坐在窗前缓缓导息吐纳。
旁人只知道王爷剑法绝高,艳羡不已,却鲜少有人知道王爷少年时因练剑耗费了多少精力,五岁习剑开始一直到十四岁授书礼之前,王爷每天练剑八个时辰,一个时辰洗漱用膳,一个时辰读书,剩下两个时辰导息吐纳,权作休息。
尽管王爷修习的内功极为精妙,到后期只须调息半个时辰,就能抵得过普通人一夜安眠,然而失去睡眠的那种日复一日、岁月似乎永无休止的可怖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
记得王爷授书礼的前一天,也正是王爷技剑大成之日。心知王爷日后无须再花费那么多时间来练剑,我特意在王爷睡榻上布置了寮国贡来的云罗锦衾,香炉里也燃上安神扶宁香,王爷沐浴之后坐在床榻上,却有些怔忡地告诉我,他早已忘掉应该如何入眠。
原本以为这种仿佛于上天抢夺时光的日子,许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却想不到它竟然又会在此刻重新出现——私心底仍旧一直不愿相信,无所不能的王爷居然当真救不了颜知将军。然而王爷如今的举动,却让我侥幸的揣测在瞬间化作齑粉……
“……大人。”一个内敛清朗的声音谨慎地传来。我知道这是颜知将军的心腹侍卫,适才我在屋外伺候时,他便几次三番劝我到侧屋取暖,言谈举止并不粗俗,还隐隐指挥着院外的防卫,可见地位不低。
果然,颜知将军极好脾气地侧脸寻声望来,打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自己则轻手轻脚下了床,趿着鞋子走到了外室,凑近身形问道:“什么事?”
“萧涯离已经从荏苒古城撤军,大军返回亘雪城驻扎。不过,跟随萧涯离身边的那位白衣军师,一直在荏苒古城盘桓。”
颜知将军眸光一闪,低声笑道:“她既如此勇气可嘉,我们自然不能不给她这点面子——让白倾、秦纪准备一下,明天我就要看到这位指点江山的女军师的首级。”
“属下明白。”
侍卫恭谨地施礼离开,颜知将军却在转身时看见静静坐在一旁的我,我慌忙起身裣衽为礼,淡淡的堇木叶香已融融扑面袭来,还未多说话,颜知将军已不动声色地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王爷身边始终荣宠不变圣眷不衰的,也只有茗儿你一个人吧?”因王爷在内室打坐,颜知的声音放得极低,依然听得出言辞中淡淡的笑意。
我一时闹不清楚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照着场面话硬接:“将军言重了。茗儿不过一个卑微若尘的奴婢,怎么当得起‘荣宠、圣眷’几个词,也就是……”
“我自来不在意你,却也不是不知道你洛茗是什么样的人。”颜知将军淡淡挑眉。
这话说得我心头有些冒火,也有几分忐忑,倘若这位将军当真看我不顺眼,这可不是小事,处理起来甚是麻烦了。岂知还不等我头痛欲裂,颜知已笑了笑,接下去说道:“当年我初到摄政王府时,茗姑娘暗中替我挡了多少刁难灾祸,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当初若说我有心帮他,也不尽然。只是他毕竟是王爷亲自带回府的,我既替王爷看着王府,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王爷带回来的颜知受旁人的闲气、委屈,因此许多时候都不动声色地暗中回护。
然而这些话此刻自然不能拿出来说,心里如此想着,只是默然垂首,不置一词。
何况,颜知的心计在少年时便可见一斑,被王爷带进王府之后,他便只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那时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受尽欺凌,纵然知道我在暗中帮他,也从来没有丝毫与我亲近的意思,甚至这么多年来,也始终不曾将这层关系说破。
从不与任何人结交,自然不会牵扯到任何势力,没有任何势力的支持,他惟一可以倚靠的就只有王爷。王爷之所以如此重用他,给他锦衣玉食,给他荣宠富贵,甚至一脸好脾气地硬将他惯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颜知忽然起身到书案前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便拿着东西到了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带着淡淡檀香的轻雪笺,还在奇怪颜知将军为什么拿这种寒瑚独有的纸笺做文章,颜知已莞尔笑道:“也不是了不起的东西。一纸卜辞,算是我略尽绵薄吧。”
“卜辞?”
我疑惑地望着手中的鬼画符,笺角淡淡的梅花水印上,钤着一方碧绿的小印,应该是寒瑚的文字:“莫非是寒瑚国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算天姬所赐?”
颜知正待说话,内室里却传出王爷唤他的声音,他便朝我一笑,匆匆应了进去。我看着那张优雅中透着古怪的轻雪笺,心中却在奇怪:王爷才刚刚坐定,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敛息收功了。
捧着热茶进了内室,颜知正倚在床榻上和王爷说话。鲜少有人敢在王爷面前这么放肆,惟独颜知将军是个例外,王爷自少年时便一直这么娇惯着他,任他放肆说话,任他放肆行事,更多时候,颜知见着王爷连起码的拜礼都直接省了,可以说,颜知这份飞扬跋扈全是王爷一手惯出来的。
当年颜知初入行伍,就敢指着禁卫军首领的鼻子骂人昏聩,那老将军火暴脾气也不管他是哪个府上荐来的,差人绑了就要打,颜知竟然就仗着一柄长枪挑翻了整个禁卫营。禁卫营素来负责皇庭安危,他这么一闹登时扯出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
那时王爷与穆王正明争暗斗闹得激烈,穆王逮着了王爷的小辫子怎么会甘休,一本参到了先皇跟前,弹劾王爷欺君犯上、意图不轨。闹到后来,连先皇也暗中示意王爷弃卒保帅,对颜知略施薄惩以平息朝堂偌大波澜,岂知王爷近乎蛮横地将颜知硬保了下来。
如此还不算完,不到两个月时间,那得罪了颜知的禁卫军首领就被王爷调到了西南前线,轰轰烈烈战死沙场,朝堂中除了先皇,凡叫嚣着要让王爷弃卒保帅、惩戒颜知的,丢官的丢官,停职的停职,没一个有了好下场。
众所周知,王爷是个矜持人,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纠缠,纵然偶尔有伺候不周到、不体贴的地方,一笑也就过去了。可颜知将军不同,那激烈的性子就和他完美得锋芒逼人的容貌一样,惹着一点就能刺得你体无完肤。就是到如今,尊贵如琼郡王,见着颜知将军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玩笑套近乎,丝毫不敢轻慢了。
“……也不知道那萧涯离是什么来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人,半点朝堂资历也没有,秦寞飞就赶鸭子上架地让他做了寒瑚的主帅。不过这人用兵倒当真有几分火候,若不是我差人拖住了他那位白衣军师,险些就被他分兵抢占了燕子谷。”
王爷接过我捧上的茶,顺手递到了颜知面前:“说起此事,还有些细节要问你。以柳煦阳的老成持重,不可能轻易被你诱出燕子谷,会战之地又选中荏苒古城……”
“确是我以神钥之名,将柳煦阳和萧涯离引……”
颜知话还未说完,王爷原本柔和的目光已犀利起来,静静打断了他的言辞,道:“我告诫过你,神钥之事不能外泄分毫。”
颜知捧着茶碗,有些局促地挪了挪身形,辩解道:“我在荏苒古城盘桓月余,根本没有发现神钥丝毫踪迹。如今亦只是假借神钥之名,引他们仓促会战而已——神钥也未必就是王朝惟一的秘密,倘若他们不知道神钥是什么东西,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
“你让他们知道了神钥就在夜平川。”王爷冷冷地指出。
颜知有些气不平却又哑然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将茶碗放在一侧的几案上,随即身姿利落地下床,轻轻跪在王爷身边,说道:“是我贪功冒进,疏忽行事——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事没法补救,您只能罚我消气了。”
王爷神色冷峻地望着手中的青花茶碗,眸光深邃,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这个神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引得柳煦阳和寒瑚两边都打破头去抢?……我满肚子疑惑,当着颜知将军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才欲侧身后退就被王爷拦了去路。
犹自诧异,王爷已轻声吩咐道:“那张卜辞给我。”
王爷适才虽在打坐,但内室、外室的一举一动都是瞒不过他耳目的,因此知道颜知将军给我卜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王爷怎么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莫名所以中,我将收藏在怀里的轻雪笺递了过去。
王爷只看了一眼,顺手便撕了个粉碎。
看着颜知有些恼怒地扭过头,我明白王爷的举动已刺伤了他那近乎病态的自尊和骄傲。
以王爷对颜知的纵容,倘若是在从前,此刻必然会温言安抚,给足了他面子,奇怪的是如今王爷只顺手将手中的碎纸扔进了茶碗,神色冷峻地望着跪在地上依然一身桀骜的颜知,始终沉默着。
半晌之后。
“纵然心急解开夜平川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也实在不该这么没有盘算的。依本王的想法,就你这骄躁轻浮的性子,老早就该狠狠惩戒,省得日后再惹麻烦……”深邃的眸光忽然闪过一丝黯淡,“——既再没有‘日后’了,还罚你做什么?”
王爷无可奈何的哀伤语气始终淡淡的,听在颜知耳里却不啻九天雷鸣,将他轰得天旋地转,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稍稍清醒之时,王爷已站起身示意我伺候更衣,侧脸吩咐道:“茗儿收拾一下,用过午膳我们便离开。”
才赶到夜平川,还没安生一歇,这就要走了?……顺手理平王爷衣角一个褶皱,取过紫貂长衣给王爷披上,眼角余光扫向兀自跪在一旁的颜知:不会是因为颜知将军把那什么神药下落泄露出去,王爷就生气了吧?——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啊?
“我已命东城抽调兵力赶往夜平川。”
王爷静静说着,内敛眸光望着那灿若春花的容颜,终有许多眷顾,忽然便提起长衣袍角,俯身在颜知额头落下一吻,柔声叮咛道,“好自为之。”
眼见王爷就要这么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或者便是此生此世最后一眼了,颜知再也顾不了什么尊卑上下,单手擒拿狠狠扣住了王爷左臂。一旦动用了手上的功夫,便不再是单纯的挽留,至少,在颜知那毫不客气的擒拿中,就带着强硬的胁迫。
王爷神色未变,依然静静地望着颜知。
颜知气得浑身都有些颤抖,尽管舍不得王爷就这么离开,然而素来骄傲的他,到此刻竟然连半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绝美的容色一变再变,痛苦、屈辱、自尊、不舍、眷顾,种种情愫翻滚挣扎着,却始终不曾说话。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颜知忽然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寡淡地望向另一侧。
倘若你要我,我便将自己奉上,没有任何保留。倘若你不要我,那么,我也绝不乞求施舍。这,应该就是颜知在自己对王爷那深入骨髓的爱慕中,惟一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吧?尽管这点尊严在旁人眼中,是极端可笑和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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