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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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劲烽道:“我也很惊讶,平日里只见你跟你小舅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大表兄见了小舅父可是素来脸沉得能滴下醋水来,却为何小舅偏偏先想起了他。所以此事我没敢告诉小舅父,怕他万一闹着要去西域寻亲,我却不好调停。”
他顿一顿,忽然微微倾身凑近明染,笑得有几分诡异暧昧:“大表兄比小舅父还大呢,两人相处的时日比你长且不说,小舅父对你想来是当自家孩子看待的,他呼你染妹子之时,或许就是想起了你小时候扮成女孩子养,扎两条小辫儿坐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其实也挺有看头。”
明染愠怒之下将一本奏折摔在他身上:“滚。”
虞劲烽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不少。他眼见得晚膳混不到嘴,也不得不滚,起身才走到门首处,明染却忽然在他身后道:“我现下很好,时隔多年,从前之事我也不在乎了,你不必再负疚于怀。你身负重任却总是奔波来去,还不知你手下人如何替你忧心,以后不敢劳烦你过来,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虞劲烽顿时驻足不前,呼吸渐沉背影凝重,门外风声依旧,流光细碎而缠绵,似乎一寸寸从两人中间流淌而过,可如今往事难重省,唯余归梦绕秦楼。良久后,他低声道:“你这是打算彻底忘了我?是啊,这么多年了,纵然我记着,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记着。只是你真的能忘掉吗?我却是不信的。”
他转身看着明染,语气艰涩却不得不慢吞吞陈述着,表白着,虽然知道也许并没有什么用:“小染,我从前的确一腔的狼子野心,可我也的确是真心喜欢你的,从太盛关外初见到如今。我不管从前还是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你长久在一起。这中间是非对错我无从辩驳,我一直在慢慢儿改着,只求你体谅。适才观你神态,察觉鹿福灵草在沉樱岛长得不好,我心中却是暗暗喜悦,这样就能找借口年年给你送过来,至少让你还能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始终在远处挂念着你。你千万别试图忘了我,你如果记不得我的好,哪怕记着我的不好也行。”
明染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对他摇摇手,却抬了一半,又无力低垂下去,搭在了扶手上。虞劲烽凝神望着他,无奈苦笑道:“真不想见我,我以后就不来。但是你好好的别乱跑,不管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让人给你送来。我若再放鹰给你,也莫要再杀了炖了,不过是为了传话方便,总是有些要事必须和你说的。”
他这次真走了,脚步微微蹒跚。明染望着他背影,久久沉默。
虞劲烽回了泉州,将一些粮食种子布匹作坊等物事装船运送到天霜岛去,来回送了几趟才送完,他就这样在靳端阳的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为所欲为,分明是背后有靠山腰板就硬挺的架势。靳端阳真拿他无可奈何,两处明翔军虽然暂时未曾合二为一,却显然在往合二为一的道路上狂奔而去,天热地热抵不过恋jiān情热,靳陛下从前的挑拨并没有什么用。
虞劲烽将封地和北三岛两处都安顿妥当,又托了易镡和卫霜桥分别照顾着,他自己带着四十条船只,又请了数位天弥族人做向导,穿过北斗海峡,往东南茫茫大海中而去。他曾问过易镡,当时叶之凉和闻人钰来回花费半载时光,却并未找到野牛岛,因此他准备耗费一年时光,势必要将那个岛屿寻出来。
在海上航行了三个半月后,终于得偿所愿,那岛屿其实就在闻人钰当年涉足那几个岛屿的东侧不远处。原来闻人钰曾与之不过一步之遥,却因为急于折返而失之交臂。
这岛屿面积似乎还超过了双子岛中较大的晚樱岛,岛上原住民不多,仅在沿海散居几处。岛屿较之双子岛更靠近南边,气候温暖而湿润。北侧层峦叠翠的山脉,莽苍苍奔涌而去直至天际,山下广袤无边的莽原上,成群结队的野牛野鹿野马野羊在嬉戏追逐繁衍生息。
众人将这岛屿花费整整一个月时间匆匆巡查一遍,虞劲烽确定这是个打猎放牧游玩的好地方,令人捉了一匹野马一只野羊作为祭礼,寻一处高峰筑坛祭天地神灵,郑重宣告:“从今日起,野牛岛归属我竭海国所有,岛上居民一如子民,绝不薄待!”
他其实还不是竭海国的人,但这儿并无外人,都是自家将士,是不是他说了算。
第116章
虞劲烽从南边绕了个大圈子回到泉州之时,却是瘸着腿回来的,且右半边身子行为不便。为着他带人宰杀野牛有点多,那野牛群和他结了仇,趁他不留神落单之时,一群野牛冲上来疯狂围攻他,险些将他踏成肉泥。虞劲烽仗着身手灵活狼狈逃窜出来,还是被野牛踢伤了半边身躯,尤其是腿骨骨裂甚重。
他因为数年操劳奔波,伤势痊愈很慢,多日的行动不便,令他有些感慨万千,想自己是不是真老了,怎么连病中的明染都比不上。然而明染从小就爱打狼,和野兽们打交道的经验较为丰富,本人也沾染了几分野兽气息,只剩三四成功力也敢扑上雪鹿之背且骑鹿奔行,而虞劲烽却并不曾熟知这些野兽的脾性,因此吃了点亏。
虞劲烽将收集来的整整两大箱野牛筋令人送到沉樱岛去,又附上书信一封,大意如下:我花费一年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野牛岛,替你行了祭天之礼,从此那个岛屿就是你的了,你可抽空过去玩耍打猎。我带了两箱的野牛筋回来,这就给你送过去了。你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趁我现在还能折腾动,赶紧的去给你弄,等到再过些年我真老了,也许就力不从心的委屈了你。另你在沉樱岛一定要好好的,千万不可由着性子少穿了衣服,溜出去胡乱吃东西,玩儿起来没有节制,见人打架就想找机会凑一手,而奏折却堆积成山了才去批,要懂得张弛有度动静结合的道理且身体力行。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都不爱听,可是我真的是为你好,哪怕你听十之二三,也就算我没白说。记得一定要给我回个信,如果不想动手,你就口述让别人代笔,哪怕几个字也是好的,我等着。
明染接了信看一看,不免嗤之以鼻,觉得他满纸都是白话废话,自己总之是不会听的,也懒得回信,就随手丢了一边去。他只对那两箱野牛筋爱不释手,算计着应该能配几百张长弓出来。
然而虞劲烽信写完了送出去,忽然隐隐地又有些后悔,自己难道真的就如信中所显现的那般淡泊宁静只求他一封回信了吗?很显然并不是。
正犹豫彷徨的当口,他却忽然接住易镡的一封信,易镡在信中说,去岁明濡和温嘉秀的女儿温静妍成亲了,前两个月生了嫡长子出来,明染立即令人将孩子抱入宫中,打算亲自教养。看来他这一生,的确是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别的易镡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言虽尽意却未尽,须得虞劲烽自己慢慢儿体会去。
虞劲烽不禁感慨万千,想手下还是老的好,远隔天涯也忘不了,如今形势稍有扭转,易镡立即就成了自己最贴心的小狗腿儿,不枉他那时候硬着头皮定要将易镡留在明染身边的一片苦心。
待思及明染的决定,他却又心酸无比。如果明染真的孤独终老,那必定是自己害的,再也推脱不到别人身上去。既如此索性再祸害他一次好了,哪怕他依旧心存芥蒂也得陪着他去,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于是他再次执笔写信,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思忖半天后忽然灵光一现,想爷如今也号称读书人了啊,为什么不能附庸个风雅,效那些文人士子写一首情诗给他,于是又殚精竭虑引经据典捏造了一首四不像的诗出来:“闻君兰房独处至今,吾亦不曾轻许他人。夕波尽处长安晚照,恩怨可做过眼烟云。此生何苦孤绝终老,秉烛成欢百年沉沦。天澜圣宫落樱尚在,可否与君凭栏共品?”
这诗被小鹰送到明染手中之时,明染被酸得牙都要倒了,但不知为何一边觉得尴尬一边又来回看了几遍。末了透过薄薄纸笺,却似乎看到虞劲烽伫立于泉州海岸边,隔着云山苍苍东海泱泱,碧色双目波光潋滟看过来,似乎几十年几百年都不曾改变过,依旧是塞外初见时那般少年意气英挺峻拔。
沉吟良久,他终于提笔给虞劲烽回了一行字:“你把小舅父送过来。”
鹰投长空翩然远去,三个月后,虞劲烽带着钟栩应邀行至天澜圣宫外。
三道宫门次第开放,明染于观涛殿外郑重相候。他身后是绵延数百里的沌山山脉,青鸟峰岚气缭绕晦明不定,天澜圣宫鳞次栉比飞阁流丹。长风徐来,掠起他墨色长袍,似欲乘风而去。
但他的郑重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见钟栩脸色发白惊疑不定打量自己,恍惚而苦恼的眼神,似乎想认却又不敢认的模样,明染一阵风地从台阶上冲了下来,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小舅,你记不起我了吗?我是小染!”
钟栩喃喃道:“小染……”天然的血脉相通让他骤然间灵智顿开:“你是染妹子!你是我外甥!”
明染:“啊?哈哈哈哈哈好吧我是染妹子。”
钟栩凝神打量他,片刻后悲喜交集捧住了他的脸:“真是染妹子,可是看着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明染笑道:“老了呗。”他索性将钟栩扛上肩头,又一阵风地冲上台阶,一边跟他纠缠着:“小舅这台阶太高了,我抗你上去。只是我听说你先记起来大表哥,为什么不是我?难道我不是你亲外甥?是谁跟你鸡鸣狗盗一起长大的?你必须把我排第一,不然我可不答应。”
钟栩惊慌失措,抓紧了他胸前衣服:“哎呦哎呦要吐了,你慢点。你在我心里当然是第一的,只是你大表哥他也是我的亲外甥啊!如果你能知道他的消息,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行吗?”
明染道:“看什么,看他那张酸脸?小舅你就别惦记着他了,如今咱们竭海城六姓子弟可比从前多了不少,保管能给你凑一整出教坊大乐来,我替你弹箜篌,唯你马首是瞻!”
甥舅二人欢欢喜喜跑了,把虞劲烽孤零零丢在台阶下。他望着明染鲜龙活跳的模样,欣慰的同时又不禁黯然无语,想他那二指宽的纸条上说让自己把小舅父送过来,可自己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他却并未明言。
他彷徨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明染将钟栩小心翼翼放下地,却忽然又回头看着虞劲烽,两人一上一下遥遥相望沉默无语。末了明染唇角轻轻一弯:“难道你也要我下台阶去扛你?自己上来。”
虞劲烽咬了咬下唇,微笑道:“那我怎么敢?不过我的腿被野牛踩瘸了,好容易才爬到这里,你不拉我一把,我还真上不去。”
明染道:“你可够娇气的。”复又下台阶冲着他伸出一只手,虞劲烽忙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上,双目中笑容满满似要流淌而出,明染语气却忽然冷淡起来,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我试了试,果然忘不掉你,只是好的坏的都纠结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你说怎么办?”
虞劲烽涩笑道:“都记得最好,回头慢慢儿跟我算账,想怎么收拾我都行。”他沉默片刻,又叹息道:“唉,你可不知我有多想你。”
明染道:“真的想?”
虞劲烽道:“真的想。相思刻骨。”
明染怔怔凝望他,心中百般滋味难言。手被他攥在手心里,紧紧的,暖暖的,仿佛连心也一点点落到了实处,不再飘飘然浮于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六合八荒无处可依。
他轻叹一声,终于道:“那就再信你一次吧。”
虞劲烽立时打蛇随棍上:“明翔军合伙吗?”
明染:“合,不合便宜了那个总是蠢蠢欲动的货。”
虞劲烽:“好,合伙后先休养生息几年,你说往哪儿咱就往哪儿,往东往西我都跟着你。”
他们初遇于长烟落日的塞外,重逢于繁华绮丽的云京,并肩作战于浩瀚无际的东海,最终却无奈相别于滚滚东逝的江上。曾经互相爱恋过,宠溺过,彻夜纵情过,也曾互相伤害过,动摇过,无情背叛过,多少年的流光都在弹指一瞬间荒芜湮灭,空自落寞而孤寂。可若是想开了,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原来孤帆远棹,总会走上归程,原来沧海无边,彼处果然有岸。
【本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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