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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喊声，有人来了，大家喊叫着，啊，着火了，黑云压境，仓皇过眼，仓皇过耳。

仓皇而去。

“我答应过他……”道士喃喃道，“……我答应过他。”

好好保护着这帛书。等伯符成了大业，等他一同江东，等他称了帝，就将这帛书交给他。

看孙字大旗遍布万里河山。

他像小时候那样笑，坐在万山之巅，万河之源，万民之上。

如今，却等不到了。

“我伯符小儿……我伯符小儿……”

天雷乍惊，地火烈烈。

诸葛亮的双眼被映红了，脸色却是白的。

 

在惊慌嘈杂的人群里，在飞沙走石和火光里，在不知定数的天下中，在劫难里，在江东万里白素里，他静默地站着。

渺小，而静默地站着。

 

他最后还是死了。

 

死不瞑目。

 

积压了半个月的大雨倾盆而下，划过他的脸颊。他们的脸颊。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水镜先生。他看着那个充满智慧的老者，他的先生，静默地将死去的道士葬了。然后再茅屋的原址，栽上了一棵梓树。将他埋在地下没有被烧坏的书搬到了自己茅庐里面，将那个精致的匣子也一同保存好。

他摸着空白无一字的石碑，悲怆却极度安静。

“哎——哎。”

 

后来他们回到了茅庐，水镜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了许久。诸葛亮默默地将所有的书收拾了，然后将那匣子放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等水镜先生出来，已是好几日之后。他背着行囊，望着远方。

“孔明，”他唤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有成就。我要走了。你不要多问。你要记得，”他缓缓道：“第一，孔明，你不缺才能……你缺涉世。现在的你还不行。你的人生其实还没有开始。后来的一年，是决定你命运的一年。要把握好。”

诸葛亮拱手道：“是。”

“第二，注意这个八角横道……若是再出现掉进红色杯子中的事情，那就是天下之势大变的时候。”

“是。”

“第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动容，“每年帮我上一炷香。”

诸葛亮抬起头来，缓缓点头道：“恩。”

 

然后水镜先生就走了。

连头都没回。

 

诸葛亮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能走的那么决绝。他的弟弟诸葛均初到这里，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诸葛亮望了望他，摸头道：“要叫先生。”

“哦——‘先生’，”诸葛均黏到他大腿上，“先生在看什么？”

“没什么。”诸葛亮望着远远的那个小点，回身道，“……回去吧。”

 

在那之前的很长时间，诸葛亮是有些自负的。他的确有资格自负。当时他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有了令人咂舌的才华。

但是他真正的人生，却是在水镜先生走后那一年才开始的。

水镜先生一个转身，他仿佛默然长大了许多。

一个人只有涉世了，才算成人了。才明白世界上原来很多事情，原来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想当年的水镜先生，在茅庐里研究学习，和弟弟两个人，不过几个月，却仿佛与世隔绝。

直到那一日，星辰微变，初雪夜里，他披衣而出。望见门口的河中，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连忙赶了过去，将他抱起。匀称却略显瘦弱的身体，苍白冰冷的脸颊，湿透了的长发，明明落魄至极，却掩不住绝代风华。

眼角一颗红痣。

他将他抱回屋子里，煎了药，多加了好几个火炉，把房间里烧的暖暖的。

他觉得这个人是不一样的。没有理由的不一样。

他守在他的榻边，窗外大雪，屋子里却暖暖的。

他看着他的羽扇，上面刻着的字，和微妙的质感。

他听他喃喃地呼唤，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痛苦，颦起的眉头，紧紧咬着的嘴唇。

 

他觉得他不一样。

 

而这，正是一切的开始。

 

五十一.

刘备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院子的门是开着的。

他左右看了看，喊道：“有人在吗——”等了一会，也没有人应，回头望了望后面那两人说：“直接进去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长髯关羽摸着胡子没说话，张飞爽朗笑道：“大行不顾细谨，若是这诸葛孔明真是一代俊杰，自然也是明白的。哥哥，咱们就直接进去吧。”

刘备点点头，几人走了进去。耳畔突然想起了隐隐约约的歌声。

草庐门半开半掩，刘备壮着胆子上前窥探，望见一少年在抱膝而歌，仔细一瞧，正是上次的小僮。

那小僮唱到一半，明显是看见了几人，跳过来道：“几位先生……有何贵干？”

刘备笑得温和，拱手道：“在下豫州牧刘玄德，久闻先生大名，曾闻元直夸赞，今日特来拜见。”说罢对他说：“小兄弟不记得我们了？我们半月前来过的。”

小僮有点不喜欢这个叫刘玄德的人。总觉得他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但心眼多着呢。那双眼睛仔细瞧去，总能敲出几分森森的寒意来。

他心里默念道，我当然记得你，哼。面上却一副抱歉的样子：“哎呀，真是抱歉。今日也是来见我家先生的么？可惜……哎，实不相瞒，今日我家先生……也不在。”

刘备眼中异色已一过，问道：“为何？”

“游学去了。”

“何时能归？”

“游学天地，了无定所。去无时，还无时。”

刘备长叹道：“哎。既然如此，备叨扰了。”

“少坐献茶？”

“不必不必。”刘备匆匆摆手，看着张飞关羽二人笑道：“下次再来吧。”

小僮道：“不如再留一封书信？”

刘备回头望了望他，笑道：“不必了。若是有缘，下次自会相见。”

马蹄绝尘而去。

诸葛亮在卧房内看着一切发生，一语不发。

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透。

深不可测。

 

他靠在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鸽子。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干净利落地有点不像他。长发束起，闭着眼睛，叼着一个包子。

他的侧脸露出和当年不同的线条，拄着一把刀，几乎一动不动。

半晌他开口，声音沉稳，“看到了？”

诸葛亮勾勾唇角笑了一下，点点头道：“恩。挺清楚的。”

 

徐庶。

 

他没有看诸葛亮，自顾自说道：“他是一个好主公。必定能成大业。”

“所以？”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抚了抚额头，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常常做同样的噩梦。太真实了。几乎能感觉到那种彻骨的疼。”

诸葛亮眸色一变，颦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我们在史书上见到的，往往都只是历史的表象。”他没有回答诸葛亮，用低沉的声音细细道：“其实有很多人，他们都被忽略了。而他们，往往才是决定局势的人。”

他往自己的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条，紧紧地系上，然后从背后抽出了一柄细窄的刀。这刀明显是特质的，又细又窄，易于隐藏，又锋利无比。攥在他手中，活脱脱就是一个刺客。

若是有人说这就是刘备手下的文官徐庶，怕是没有人信的。

——这旁人的“不信”，就是他最大的武器。

他握着那把刀向外走，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诸葛亮却蓦地有一种他要去赴死的感觉。

“我若死了，”他沉沉道，“帮我照顾好我娘。”

 

诸葛亮心里咯噔一声。

他蓦地笑了，拿着一把羽扇点住徐庶，道：“徐元直，你就准备这么去死？”

徐庶望了望他，“我想在我的梦成真之前，再帮他做一点有用的事。”

“哦？”诸葛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刘备真的那么好？”

“……”徐庶看着诸葛亮，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你认为最好的是谁。可是你得不到了。”

诸葛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没有当年那种已被触及心事就黯然神伤的脆弱，他笑得洒脱无比：“是是是，这倒的确是。”说罢他往窗外望了望，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想他了。”

 

想再见见他。

 

徐庶听罢，看着他浅浅的笑容，唇角竟也有了笑意。

徐庶其实很少笑的。

这一笑，不知意味着什么。

诸葛亮倒了三大杯酒，一杯给了徐庶，一杯给了自己，然后双双抬起，一饮而尽。

诸葛亮将那酒饮尽的时候，脑海中蓦地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一瞬间晃过了很多事情，但回头想想，又快得就像什么都没有。

他放下酒杯的时候，徐庶已经走出去了。

他一步一步郑重其事地迈了出去，拿袖子擦了嘴角的酒，头也没回。

“元直。”

诸葛亮叫他。

徐庶停下，却没回头。

“你……梦见了什么？”

徐庶明显停滞了一下，然后缓缓转回了头来。唇角还带着一点笑意。

诸葛亮看见徐庶缓缓将舌头伸出一点，然后用手指点了点。

然后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掉。

诸葛亮沉默半晌，然后端起第三碗酒，洒在了门口的地上。

 

就此别过。

 

等许多年之后，徐庶的梦成了现实的时候，诸葛亮都会想起他那个缓缓的回头，和凄然的笑。

痛彻心扉。

 

五十二.

窗外传来了很嘈杂的声音。

很多人围在一起，然后叽叽喳喳地说话。郭嘉被他们吵得有点头疼，侧到另一边想再睡一会，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起来曹操好像又生气了。

他刚想起来，皱了眉头又躺下了。都说了和他没有关系了……管他如何。

这几日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气氛很压抑。之前曹操听了郭嘉的建议，放下辎重，虽然奇袭乌桓主营俘虏无数，但也使他们现在陷入粮饷不足的境地。有的将士已经开始杀马充饥，甚至有人开始抱怨当初曹操偏听自己一人之言草率决定，如此种种多如牛毛。

郭嘉才不管那些。

从他们二人吵架，郭嘉权当曹操不存在。每日照常吃喝玩乐，没事还唱唱歌。偶而二人遇见了，互相瞪一眼，谁也不说话。

哼。

他合上眼睛，却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这几日总感觉身子不太舒服，动不动就头疼。有的时候疼得一宿都合不上眼。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然后刚想再休息一下，却听见门外内侍的声音。

“郭大人。”那内侍尖着嗓子道，“丞相传您到偏帐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