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时,谢云流与陆危楼翻窗出了客栈。
两人沿着山路一路往上,一路走走停停,四下观望。若说这是村庄倒也不尽然,从山脚下看,只能看清山路边的屋舍,山路外还有一些屋舍隐在树干之中,谢云流估量了一番,此处村落将近有三十多户,近百口人。
“的确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谢云流道。
陆危楼与谢云流并肩往山路上走,正是归农之时,路上却未遇见太多人。也是,此处已发生多起命案,纵然是村中熟人,也是人心惶惶。
“你还打听到了什么?”谢云流见此处想遇见一个村民都难,只得问事先打探过一番的陆危楼。
陆危楼道:“都是些官府知道的,那些壮年男子都是在夜晚失踪,也有一些往来长安的商贾。”
“除此以外呢?”谢云流知道陆危楼打探到的并不止这一些。
陆危楼淡淡笑了笑,不急不忙地接着说:“若还有一桩奇怪的,那便是他们皆去过一家酒坊买过酒。”
“那酒坊在何处?”
“这里。”陆危楼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刚亮起灯笼的酒坊。
☆、人屠之谜(3)
谢云流斜了一眼陆危楼,他已经将此地调查地清清楚楚,却自个儿不动手,这又是何理?
陆危楼瞧见了谢云流眼神,解释道:“这家酒坊的老板与老板娘皆是从小生长在此的村民,我曾暗中查探过,他们并无不妥。”
“也许有人易容成他们的模样?”谢云流轻笑一声,指了指已经“面目全非”的陆危楼道,“与你我一样。”
陆危楼立刻否定了谢云流:“非也,他们并未被人装扮。”
“为何如此肯定?”谢云流被陆危楼修得齐整的眉头蹙在一起,他问陆危楼。
陆危楼没有答话,侧头看着刚亮起了灯笼的酒坊,一弯月色将酒坊罩住,恍然觉得这家酒坊处在这半山腰处有些诡异。
两人前后脚走进了酒坊,酒坊不大,只在大堂中放置了两张木桌,大堂四周垒起了两人高的酒坛,一走进酒坊,酒香扑鼻而来,藏在谢云流肚中的酒虫立刻醒了过来,谢云流双眼徘徊在四周的酒坛上,不愿挪开。
正在忙碌的男人听见脚步声,见两个朴实的汉子走进了自己的酒坊里,憨厚的脸上忙露出了殷勤的笑容,他丢下手中的酒坛,朝屋后喊了一句:“大娘,有客到。”
“哎,来咯。”随着一声女子的应答声,男人身后的门帘里走出了一村妇打扮的女人。
谢云流目光在男人和女人身上扫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陆危楼如此肯定这两人非是他人装扮。再厉害的易容者,虽能将人的外貌形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他们皆不能做到模仿一个人的眼神。谢云流只瞧了一眼,就看出这男人与女人眼神太过普通,的确是在此间村落里生活了多年的村民。
此时黄昏刚过,月也才刚刚悬起,长安城内有许多商贩会趁着宵禁前赶到城外的酒坊入些时兴的农家酿制的酒水,待晨鼓锤响前抵达城门下,大门一开便引车入城,待至下午,商铺开张,这一车车的酒水也早早盛在了客人们的杯中或酒壶中。
女人压了压耳边垂落的发丝,露出温柔的笑容,问道:“二位可是买酒?”
谢云流将目光又转向了四周垒起的酒坛,点点头:“听说你们家的绿蚁不错,家主让我俩来买几坛,今日可酿出了什么上乘的?”谢云流这拿腔作势的模样倒是像足了替家主出来办事的仆从。
“绿蚁?”女子咧嘴笑了笑,伸手指着左手边的几坛酒道,“两位看上去不像是斯文人,这酒名念出来倒是斯文得很呢。”
谢云流听得女人如此说,这才意识到自己拽文拽错了时候,寻常的乡野村民怎会知道也酒名。陆危楼在女人话音刚落下的时候,替谢云流掩盖住了破绽:“我家主人别的不好,就好喝两盅酒,阅两卷书,文人气重,说话也文绉绉的,每次让我们买酒,不是‘绿蚁’就是‘郎官清’、‘西市腔’的,我们听长了,也就都这么叫,其实不都是酒,叫那么好听干啥。”
正在搬酒坛的男人听陆危楼这么说,搁下酒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最后那句就不对了,‘绿蚁’和‘郎官清’、‘西市腔’可不一样,‘绿蚁’是浊酒,自家就能酿,‘郎官清’和‘西市腔’是清酒,寻常的作坊是酿不出来的。长安城里的大作坊虽然能酿出来,但取的水是曲江的水,不如我们南山上的溪水,口感也是一般。”
“这么说,你这里有这两种酒了?”谢云流偷偷跟陆危楼交换了个眼色,问道。
男人笑了笑:“有是有,但不卖。”
“为啥?这里难道不是酒坊么?”谢云流奇怪地问道。
女人盈盈一笑,挽起袖子,从身边的酒坛里拿酒勺舀了一酒勺的浊酒,走到谢云流与陆危楼跟前,把酒勺递给了谢云流:“两位尝尝看口感可好。”
谢云流接过酒勺,喝了一口,浊酒的沉淀与发酵不如清酒,虽有酒味,但口感却是一般,他平日里所喝的皆是清酒,从未品过浊酒,若让他说这口感,谢云流倒是难办。好在他身边还有个陆危楼,陆危楼接过谢云流递来的酒勺,也抿了一口,随后道:“比长安城内的浊酒口感要清爽些,甜味也浓稠,却不腻人,的确是好酒。”
女人笑着说:“两位郎君要几坛?”
谢云流与陆危楼相互看了一眼,而后谢云流道:“家主的意思是让我俩先来买一坛,若他喝得好,日后就与在你家订货。”
“果然是读书人。”女人点了点头,走回酒坛边,从酒坛后提了一小坛酒给谢云流和陆危楼。
谢云流接过酒水付了账,与陆危楼交错了个眼神,陆危楼对男人和女人道:“两位,那两种酒当真不卖么?”
女人正要走回里屋,听见陆危楼声音,女人停下步子,转身道:“我们一年所出的清酒极少,我家男人又爱小酌几口,这酒自己都不够喝,更别说卖了。”
见女人拒绝,谢云流垂头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不卖,我俩便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如若两位当真想要倒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在陆危楼与谢云流将要踏出门时叫住了两人,“酿这清酒需要南山顶上的溪水,一壶清酒要一桶清水,一坛要十桶,两位若能在南山上打十桶溪水,我们夫妇俩倒可以帮两位酿上一坛,但这时间怕要久了些。”
“那无妨,家主人倒是能等上一等,我俩这便去南山提水去!”谢云流转身前对陆危楼挤了挤眼,陆危楼也对谢云流眨了下眼,一切都在他们俩人的掌握之中。
女人脸上的笑容没有敛起,她摆摆手对陆危楼与谢云流道:“最好的溪水要等到子时,两位不妨在此等上一等吧。”
谢云流与陆危楼点点头,走到一桌边盘腿而坐。男人与女人在酒坊内重新忙碌起来,不再管谢云流与陆危楼。
“你觉得如何?”谢云流压低了声问陆危楼。
陆危楼耷拉的眼皮下的双眼里掩藏住的锐利锋芒一闪而过,陆危楼道:“虽是酿酒作坊,对郎官清与西市腔的酿法却明白于心,有些蹊跷。”
谢云流偷偷扯了下嘴角,嘴边得意的笑容瞬间越过:“刚我进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浊酒香气不能长存,清酒倒不同,这里的酒香起码存在了多日,若像他二人所说,清酒产量不多,为何这里的酒香如此浓郁?”谢云流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稍稍抬了起来,指着从里屋进进出出的男人,他接着道,“那男人刚说起清酒与浊酒之时眸中目光好似失去了一般,你注意到他的神情没有,如同被人控制住。”
“的确,这酒坊原是只提供浊酒与村民,每日所产不过几坛,自村民走失后,这酒坊所产酒却多了起来。”陆危楼思忖一番,继续道。
“有人故意用这家酒坊从四处招徕壮丁,而且与这清酒脱不开关系。”谢云流笃定地说。
“你是否还有发现?”陆危楼见谢云流唇边又溢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前他怎未发现这位谢真人说话是个大喘气的?
谢云流点头:“你听过五毒教的‘迷心蛊’么?”
陆危楼道:“你是说,这两人中了五毒教的蛊毒?”
“极有可能。”
☆、人屠之谜(4)
“五毒教远在苗疆,居然会来到长安。”陆危楼垂头看着黄泥地面,若有所思地道。
谢云流嗤笑一声:“陆教主和阿萨辛不也从遥远的波斯来到中土创教,甚至……”谢云流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忙碌的男女,又将目光在陆危楼身上转了一圈,终究没说说下去。陆危楼已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入幕之宾,江湖中人与皇室贵胄结交并不少见,就说纯阳宫,不也是与李唐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嵩山少林的方丈出生更是贵不可言,更何况由太宗一手创立的天策府,就算是新崛起的藏剑山庄,金银玉石的买卖难道不要先与朝廷通声气?只因为陆危楼是与临淄王走得近而已,他便对陆危楼另眼而看。见陆危楼抬头对自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谢云流知道自己想得有些多余。
“每个教派都有一些不遵循教义之人,就算是中原正道,不也有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之人?”陆危楼盯着谢云流,淡淡地道。
谢云流被他这目光一逼,心头突凝,总觉得陆危楼话中有话。就在谢云流欲要追问之时,还在忙碌的男人用扁担两头各担起一起水桶,朝谢云流与谢云流两人走了过来。谢云流收起肃然神色,脸上露出纯粹的笑容:“可以出发了?”
男人点点头,歉然地道:“我这里只有两个水桶,麻烦二位辛苦几趟。”男人边说边走到门边,指着蜿蜒至山顶上的一条小径道,“二位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溪水。”
谢云流与陆危楼交换了个眼神,谢云流当先担起扁担,向陆危楼扬了扬下巴,陆危楼跟着谢云流一齐走出了屋门。
待离酒坊有半里远,陆危楼笑道:“谢真人这一招‘自投罗网’用得倒是绝妙啊。”
谢云流睨了一眼陆危楼,放下手中扁担,对陆危楼笑道:“陆教主过奖。”
陆危楼呵呵一笑,停下步子,夜晚的山林里夜莺啼叫声凄厉刺耳,月色被林中交叠的枝条遮挡,只从缝隙中投下,陆危楼负手长身而立,刻意收敛的傲然气度突然在夜色中散出,他朝四周看了一眼,贴在谢云流身边道:“两个人。”
谢云流此时也撤下了伪装,藏在腰间的长剑跃然上手,一声轻不可闻的出鞘声后,栖息在树丫上的乌鸦扑腾翅膀嘎嘎直叫。“一男一女。”谢云流补充道。
话音刚落,陆危楼迅速向树林的西南方奔去,另一边,谢云流朝着陆危楼的相反方向而去。
暗夜中忽然响起兵刃交击声,间或夹杂窸窣声响。谢云流长剑已触及藏在林中的人,只差一厘就可取此人性命。谢云流当即握紧长剑,体内真气蔓延至剑锋,对面人亦感觉到危险,拼尽全力往后退了一步。
“妄想!”谢云流沉喝一声,长剑追着那人而去,眼见剑锋要划破对方的脖颈,突然,谢云流感觉剑锋上被一股大力攀附,迎面有一道长刃破风而来,谢云流连忙松开手中长剑,往后急退,那长刃紧追不舍,谢云流刚避过左边一道长刃,右边又一道冷风划过,谢云流心中一凛,他才知正在与自己交战的到底是何物。
一直往后退不是办法,谢云流一手攀住树干,腾身借力,跃上树干,就见漆黑的林中窸窣声再次追来,谢云流此刻手中已无长剑,唯有以空手抓住蜘蛛的前脚,用力一折,只听“咔嚓”一声,蜘蛛前脚被谢云流折断,那蜘蛛吃痛,另一只前脚再次袭来,被谢云流立刻捉住,攀住树枝的手继续用力往上一提,谢云流带着那蜘蛛一下跃上了树顶。缺了一角的月盘悬在头顶,借着月光,谢云流才看清被自己拉上树顶的蜘蛛足有一人长,这庞然大物一只前脚已折,还有一只前脚被谢云流握在手中,剩下的六只脚对谢云流毫无威胁。谢云流正要折断这巨蛛的另一只前脚,忽然见那巨蛛张开大口,一股带着浓烈酒香的紫色雾气扑面而来,谢云流连忙屏住呼吸,心头大怒,这畜生居然还有后招,只怕仅仅折断四肢还是不够。谢云流抓住巨蛛前脚的手在空中抡起,将那蜘蛛高高抛出,须臾后,树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声,谢云流料想那巨蛛应该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拿起被他折断的巨蛛前足从树上跳将下来。还未落地,一阵掌风自背后袭来,谢云流冷笑一声,此人已没了护身物,要拿下此人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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