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中国病人 作者: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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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他知道是那个男人背着他。每每想到他,仿佛能够看到他平静深沉的眼光,就像大海。
齐羽从未真正见过海,可他觉得张起灵的样子,就是大海。
其实他一醒张起灵就感觉到了,脖子贴上个暖烘烘的东西,是齐羽的手。
被他割开的那道口子已不再流血,张起灵没有包扎,任伤口这么敞着,边缘稍肿起,被他戳得有些刺痛,不过对于早已习惯了各种伤痛的人来说,这甚至根本算不上伤。
直到那地方传来湿湿凉凉的触感,那条柔软的有温度的小东西一下一下扫过伤处,张起灵的脚步滞了大概足有一秒,才继续往前走去。
齐羽还在舔他,居然连习惯都和小动物一样,他想。
性情使然,从没人敢这样亲近张起灵。
但齐羽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他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想法和看法,他想到什么,就这样做,仅此而已。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大人背着小男孩,虽然看不清也听不到,却他联想到“父亲”这个离他十分遥远的词汇。
齐羽也常因处罚而受伤,他不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受它而已。但是不知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宽阔沉稳的肩头,全身的伤口都一齐冲他叫嚣,疼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软弱的,渴望得到慰籍的自己,是陌生的。
张起灵感觉到齐羽把头枕在他肩上,手臂好乖地圈住他的脖子。顿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当赤裸的小吴邪穿过笼子紧抱他,仿佛自己就是他余生全部的希望。
他没办法把吴邪和齐羽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却更没法把他们分开。
半道上他们从沙漠里捡回了狼狈的叶成和华和尚,不用怀疑阿拉义是一定会袖手旁观的,如果没人搭救,那么他们很可能走到死都出不了这片沙漠。
寄人篱下的法则就是,叶成一脸不爽,也得把不满放肚子里。
相比下华和尚要圆滑得多,一路跟胖子嘻嘻哈哈的,表面功夫做足。主要是他吃不准这个猎隼的态度,几次冒着危险救了他们,他看得出实则全是为了齐羽。要不是齐羽翻脸不认人那一刀,他还真有点怀疑他们早就是一伙的。可是要说为了抢头功吧,后来人都已经转交他们手上,再出事照理完全可以撇个干净,犯不上搭上命来救。华和尚实在看不懂他们是几个意思,眼下只能静观其变了。
其实别说他,就连胖子都不懂自家队长在搞什么。
如果不是在阿拉义手底下侥幸了一把,这一场硬仗干起来,打赢了都别指望有人发军功章,要是不巧打错了,那就再见不送了您吶,总之怎么算都是十足的赔本生意。不过他和其他人早就习惯了对张起灵的命令绝对服从,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策,都一定有他的出发点。
再说齐羽,一直是半昏半醒,窝在最后一排。
这回没把人绑上,主要是眼下没叶成说话的份了,现在张起灵才是老大,他没表态,别人自然都不好说什么。不过齐羽严重脱水,加上负伤,虚弱得很,想必也再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张起灵掀开齐羽的衣服,腹部的大片淤紫看着挺怕人,尤其是被踢中的几处。比起外伤,内伤是随时有可能送命的。张起灵怕他内脏出问题,手指在几个要害部位按了按,齐羽一言不发,只扭着脖子看窗外,就算被他按疼了,也不吭声。
“张队真是大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个不知几时就要被枪毙的犯人还这么优待。”叶成阴阳怪气的,枪毙什么的也就是说说,他就是恨不得齐羽死,可也知道陈局是不肯就这么放他去死的,所以才更怨恨。
胖子特瞧不上他那副鼻孔冲着天的逼样,立刻呛他:“哦,合着犯人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叶成冷笑。
高加索人又哼起了他的小调。
张起灵撩起齐羽裤管的时候,胖子后槽牙里咝儿咝儿倒抽着凉气,用一种极其不解又惊惧的眼光看齐羽,好像看一个疯子。他会这副样子,全都是因为齐羽的左脚。
那已经不像人类的脚掌,足弓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
很难想象一个跖骨骨折的人还能直立行走这么久,那意味着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巨大的疼痛。对于受伤当成家常便饭的他们,忍受这种痛苦或许都是一件没那么简单的事。
“怎么样?不是一般人吧。”华和尚看了一眼也不住咋舌,“一般人哪能对自己下这么黑的手。”
这就不得不说说齐羽这回是怎么逃脱的。
大约两个月前他从格尔木被转移到都兰,他敏锐地嗅到了逃跑的机会,并且抓住了它。
其实对于有多次前科的齐羽,他们还是防范得很小心,即便在重重警戒之内,还是锁住了他的一只脚。其实如果他稍微“正常”一点,就逃不掉。
弄不断镣子,那就弄断自己的腿。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除非真到了绝路,断不会轻易做下这种决定,因为这需要的勇气是超乎想象的。
“他这里——”华和尚手指屈起来点点太阳穴,“有点问题。”
如果生来就是疯子的话,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胖子看齐羽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怜悯。
齐羽看见也听见了,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们讨论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如他手拿砖块砸断自己脚掌的时候一样,疼痛,同情,精神变态,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妥协,没有软弱,没有输,他只要赢。
他,只能赢。
骨骼深处发出咔嚓的脆响听得人牙根泛酸,胖子有时候都觉得张起灵心狠手辣。
折断的地方之前已经接过骨,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由于一直在逃亡途中而没得到有效的休养。难以置信的是,不管是被迫行走,还是被迫接受正骨,齐羽都没有喊过一声。
可怕的人。
当这种疯狂的特质体现在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人身上,尤为骇人。资料里没有明确说过齐羽究竟几岁,恐怕他本人都无法回答,但这根本还是个小孩子的脚掌,也就和张起灵的手差不多长短。
不过这一回,他还是输掉了。
齐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起灵,这个抓住他、并且打败他的人,让他所受的这些伤变成无谓的牺牲,令他之前的所有心血功亏一篑。
可是却救了他的命。
讽刺的是,无论是感激还是憎恨,这些常人天生的情绪,齐羽是没有的。他所有的行为可以归结为,做,或不做,他的简单之处在于他从不必考虑行为背后的动机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缺陷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去正常地感觉,哪怕张起灵是那唯一一个让他“有感觉”的人,这份感觉却也终究只是一种相当模糊的概念化的东西,虚无缥缈,难以具体。
“你是谁?”归途中张起灵这样问他。
撇开吴邪那部分失落的记忆不谈,这是张起灵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问了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但张起灵不是一个会无聊到没话找话的人,如果不是必要,他宁愿不说。
“我不知道。”很老实的回答。他说完,转过去望着远处,眼神是空茫的。
杳无人烟的荒漠,他们是几个小小的闯入者,不属于这里。张起灵顿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无论叫做齐羽也好,吴邪也好的人,跟他一样,不属于任何地方。
无脚鸟。
他们开始对话。
“齐羽?”
“是他们一直这样叫我。”
“但你并不认为自己是?”
“不,我不会去想这些的,他们说是,那就是。但无论是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安静了好一会,他们仿佛同时陷入了思考。
张起灵认为他指出了十分关键的一点:并不是你叫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是别人说你是谁你就是谁。当然小小年纪齐羽难以自行概括出这层意思,他只能用直白浅显的语句说出来。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齐羽自己梦呓般的追加了一句:“名字没有意义。”
张起灵看着明艳的篝火,轻声回应他:“‘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
齐羽心里又升起那股奇异的波动,其实不论是什么感觉,有感觉这件事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新鲜的。
“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呢?
他们也许都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答案似乎只有一个。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张起灵不可能放他走,更不可能带他走。所以他的去处也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他好不容易逃离的牢笼。
“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再逃走。”如果每个人生来就带着使命,那么齐羽的使命,可能就是不断地飞,让他自己自由。
齐羽着迷似的追逐着自由,其实当他成全了自由的肉体,才会发现他的精神依然是被锁住的。这就像一个诅咒,因为他生而就不是完整的,一天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吴邪的一部分,他就一天没有自由。
“如果还会被抓住,我只希望抓住我的人是你。”
大漠孤风,卷过他俩的耳际。
48.
士兵们分立两旁,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齐羽经过他们,意外的平静与合作。有人上来铐住他的手,另一人拽住他的胳膊,他也没有去看究竟是谁。他根本不关心这些,就像沉入了自我的世界。
张起灵看着他完成这一切,直到被押进车厢,他都没有看过来一眼。他的眼神又充满了最初那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张起灵话少,承诺更少。不过只要他承诺过,就一定做到,无论多久。
他在吴邪失踪后进行的调查,由于受到人为阻碍而更显稀少的线索,和牵涉到一些机密问题而不得不中断,在这次意外的重逢后,有了新的方向。
他的面前是一个不能触碰的领域,他要冒险一试。
这世上的事,但凡过过人手的,就很难不留下些什么痕迹,再细小,也经不起有心的聪明人推敲查证。
张起灵正好就是那个人,他足够聪明,也具备这个能力。
他时常会梦见吴邪,或者说齐羽,梦中他总是笑盈盈的天真模样。但事实是,自上回一别,张起灵再没有见过他,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尚在人世。
不过当调查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之后,他就断定,吴邪对于某些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通缉犯这么简单。
理所当然的,他开始关注陈皮阿四,越查就越发现,这是一个深潭。
他敏锐地觉出,暗地里有一股力量正在阻止他继续深入下去。他好比身处黑暗之中,看不见敌人的方位,规模大小一概不可知,于是他收敛住所有的锋芒,是以对方也无法感知他的具体位置。他和那股力量小心地彼此防范,互相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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