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说到凝重处,罕见的拧起眉心,也无心再用饭,放下筷子,沉色道:“长苏,我近日心中不安,总觉得这次出征你是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
梅长苏知蔺晨不是轻易忧色浮于表面的人,他此说定有其意,便微笑着,语气安抚的问:“怎么叫去也不好?”
蔺晨正色,缓缓道:“当日我以冰续丹保你三个月激发体力,才得上了战场,本来回天乏术。只是无意间发现你体内火寒之毒,竟可以化解乌金丸,我才想到要以雪蚧虫逆转冰续丹之毒,这叫以毒攻毒的法子。若你能挺过一劫,实是天意使然,更是夏江之狠戾才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梅长苏微笑道:“所以呢?”
蔺晨道:“所以当日夏江喂你服乌金丸之事,并不是秘密,夏江知你身中火寒毒之事,也不是秘密。只要跟当年悬境司、誉王府和红袖招有关联的人,都可能知道。而且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也并非其他行医用毒之人不能想通的。”
梅长苏笑而沉吟道:“你是担心我会在战场上遇到不测,是吗?”
蔺晨皱眉叹气道:“你前两次差点丧命,都是在战场上。别说旁人,我为此事也悬心日久。你传书叫我探听辅助献王的人,这些日子我查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更担心。”
梅长苏笑道:“我已知道了。”
蔺晨一怔:“你已知道?江左盟的消息有这么快?”
梅长苏道:“齐王无意中从行宫找到一本书,是玲珑公主的手笔。相信是当年灭滑族之时,梁帝终究还是念玲珑的一份情,带回行宫的。只是经年过去,终究弃之敝履。我又略用了些手段,故而可以探之。”
蔺晨叹道:“璇玑此人,才调绝伦。虽然名为复国,却也自知无望,传闻当年滑族灭国当真血流成河横尸遍地,她穷尽一生亦只为报仇而已。如此看来也算女中豪杰。只是心机阴毒,手段残忍,心中毫无善念,与你无法相提并论,竟可恨可叹。”
梅长苏也长叹道:“从《玲珑辞》中可窥一斑,玲珑当年为故国臣民,拼死一博,愿与家国共存亡,慷慨赴死。璇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枕戈饮血为祸大梁。我与她到底立场不同。我不忍为祸,不仅是因为心系黎民苍生,更因为大梁是我的故土,是景琰、父帅、母亲、赤焰七万忠魂和我所有亲人的故土。可对璇玑又是什么?敌国而已。”
蔺晨道:“但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前些rì你传讯说献王发兵,定要广泛招募散众义军,我便暗中叫人混进去,以便打探消息。查之献王嫌她虽计谋深远,用兵却是短处,有兔死狗烹之意。璇玑因半身残疾,大约亦自知天数已尽,故而此次并未与献王一起行军,仍留守献州。你若要斩草除根,只叫高手混进献州城内,定可一举功成,永绝后患了。”
梅长苏点头道:“此事已遗留多年,我与璇玑之间,隔着七万忠魂的血海深仇。此次必当绝无闪失。”
蔺晨道:“我那边的人手集结义军投靠献王。照你的话,前些日子制造假象声势给朝廷增加压力,以保齐王正名,让献王沾沾自喜。等陛下这边御驾亲征到了阵前,那边的暗线将趁机制造纷乱。虽然不能动摇献王根基,但是总不至于兵力像现在这样听起来可怕。”
梅长苏道:“可为他们事先想好了退路?到时候一旦两军交阵,刀光无眼,若杀伐过多,我心有愧。”
蔺晨道:“放心。琅琊阁安排的人,虽不多,但都精的很。只要你保证萧景琰那边,别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屠戮,就行了。”
梅长苏微笑道:“放心,我相信景琰。”
蔺晨看了看梅长苏面上柔亮和顺的浅笑,并不答言,却低低叹了口气。
梅长苏却疑惑道:“可是奇怪。为什么你说我不去也不好?方才你说随驾出征恐有危险,却不见你劝我不去,这是为何?”
蔺晨看了梅长苏一眼,目光中有无奈无力,也有嗔怪,淡然道:“长苏啊,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这叫什么?”
梅长苏听蔺晨话里有话,不禁思索片刻,凝眉却笑道:“你莫要说我当局者迷?”
蔺晨道:“你还知道啊?”
梅长苏想了想,道:“我还真不知道。愿闻其详。”
蔺晨无奈,叹道:“长苏,你不觉得咱们陛下的风格有些奇怪?太过急进了么?从你三年前死遁,他就跟疯了一样玩命苦政。自打你一年前回金陵,他也没见缓一缓,反而更勤奋。人家皇帝登基几年十年二十年的事,他这三年完成大半,听说好多远景都已考量计较。我这一年被你吩咐的团团转,两次进京,一路行来,你知道我都看见了什么?新马政一路顺遂,新兵政也由齐王统管,步步迎新。去年还报农业雪灾的州府,陛下命户部一路核查安抚,今年竟可预见农余。黄河一带,开春时候大修了水利,今年汛期竟然秋毫无犯,南北漕运经济形势颇有起色。修路建桥、疏浚河道、垦山开矿,你知道萧景琰今年一年干了多少事?百姓爱戴总要有个起因,这样的皇帝,百姓再愚昧也知道谁对他们好。”
梅长苏听了却皱眉道:“这不是皇帝应该干的事么?”
蔺晨看着梅长苏,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是,是应该干。可是你看看哪个皇帝干的这么急这么快?你不觉得他是有打算么?咱就不说空置后宫这一条,就说正当壮年先立下太子一事,你不觉得反常?”
梅长苏少有的错愕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蔺晨咳声道:“长苏,其实你并不是没有这个预感,你只是不愿意往那边去想罢了。萧景琰对你到底如何,你心中有数。只是人在天性面前,总会下意识回避那个自己不愿面对的问题。你在给你自己和萧景琰制造假象,于是萧景琰也将计就计推脱周旋。我说长苏,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你怎么就看不明白那个一根筋的萧景琰呢?这不是当局者迷又是什么?”
梅长苏顿了好一会没说话。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蔺晨这几句话犹如重戟直戳梅长苏的心肺。他坐在那缓了好一会才慢慢淡笑道:“不会的,景琰不会这样做的。”
蔺晨直言,语气沉痛道:“你怎知他不会?他那个孤注一掷的性子,简直和你没有两样!可这是什么情况?这是战争,萧景琰不是个将军不是个郡王也不是个亲王,他是个皇帝!若他借着战事死遁,不被发现则没事,一旦被发现他侥活于世,必要留下千古骂名!即便你在身边随驾看着,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梅长苏低眉。他很少这样焦躁,几乎是开口截断蔺晨的话:“我说景琰不会的。”
蔺晨更进一语:“你怎知道他不会!”
梅长苏赫然抬头,锐眼圆睁,厉声喝道:“因为我不会让他这样做!”
阁中一片寂静。
蔺晨微微觑目,竟然看见梅长苏的眼中有淡淡黯红。
蔺晨懂了。他不再说话,起身拍拍梅长苏的肩头,以示安慰。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梅长苏必须要自己走过这一步。
蔺晨自言还要再赶回阁中看看献州那边有无声动,毕竟那么多条兄弟的命,不是儿戏。黎纲甄平亲送少阁主出去时,看见宗主安静坐在桌前,竟毫无平素从容自若之意。只低着头,攥着拳,看不清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纲甄平送客回阁时,宗主还是那个姿势坐着,动也没动过一下。此时天空已露出鱼肚白,暗夜将阑,初阳将现。
黎纲低声叫道:“宗主?”
甄平拽拽他,暗暗摇头。等了片刻,不见宗主说话,便小心问道:“宗主,可要去请什么人?”
梅长苏又顿了片刻,开口时嗓中竟有些紧致,声音却仍静如深井,吩咐道:“你们去看看,今日蒙挚和列战英谁在外面当值未曾进宫。不论谁,叫他替我传个话,让陛下晚些时候,拨冗到我这来一趟,就说我要与他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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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 四十一
萧景琰来时已经差不多二更天。
今日齐王言侯蒙挚都在宫中,萧景琰又嘱咐一些远政建设。此次出征日久,万一事出不测,建庭还年轻。但言太傅是肱骨重臣,三省六部尚且安定,军政上待将士凯旋回朝,内有蒙挚列战英,外有孟大将军,边疆守将皆可信赖,宗室上有纪王可以托付,宫中又有太后坐镇,当无远虑。只是这江山兴废与民生息息相关,漕运开矿今年开局大顺,明年要跟上后力;农业待兴,各地要建仓储粮,方无荒年之患;新马政新兵政需要一段时间稳固,大约五至八年时间就可以修改官制。官制施行将更困难,碰触地方官财源底线,一步急躁恐生祸乱。这些大大小小的事,萧景琰已逐条列好放在案牍上,只备将来建庭一时或忘,可以翻翻。而今临近出征,还要再详细对些细节,以防走了大格。
但是说实话,他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更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任意妄为的皇帝。他也在乎史书史册在乎全天下世世代代的评议。他爱他的江山,爱他的子民,爱他现在肩负的一切。并且他始终记得在接近帝位的那两年残酷斗争中,他对小殊做了什么样的承诺。
可是他竟然下意识在把所有政务都顺向一个结局,好像从一跟绳上顺势捋下去,一直捋到尽头。更要命的是,做这一切时他竟然心里都知道,或者,也不知道。
列战英请旨进宫带来梅长苏的口信,萧景琰竟然在龙座上愣了有一会儿。说起来这是梅长苏自回金陵,第一次主动要见他。甚至当年金陵夺嫡时,梅长苏也很少要求见他。通常都是梅长苏在等待他上门,除了靖门立雪的那一次。而且按列战英转述的原话,梅长苏说是要跟他叙旧。萧景琰甚至刻意想了想,叙什么旧。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停下政务,朝中还有好多事未完。可他还是应邀前来。一更天齐王言侯告退,蒙挚前脚回禁军防卫署,他后脚便跟上。走在微雨夜里他莫名想到了梅长苏在等他来时的那种心情。还有当年金陵夺嫡,他每次拉响密道铃铛时的那一刻,梅长苏是否也在等待。
萧景琰打开机关,走进暖阁。梅长苏竟一反常态,坐在一小桌边等他。壶中飘出杜康酒的暖香,小桌上搁着一盘榛子酥和几叠小菜。梅长苏正向他安然微笑。
见了这种情景,萧景琰面上不是喜色也没有疑虑,只是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柔声问:“怎么了?”
梅长苏执壶为萧景琰满上一杯,道:“没什么。只是找陛下叙叙旧。”一杯满上,抬眸看看萧景琰仍在看他,只好笑道:“怎么,陛下以为我有事么?”
萧景琰沉稳的声音响起,像岁月基石那样无惊无扰:“没什么。我只有点担心。”
梅长苏便微笑:“担心什么。我好歹也是一帮宗主,能有什么闪失。”语气调笑,神色安然,末了又加一句:“难道凯旋之后我回到廊州,陛下还要派个人去盯着我不成。”
听了这话,萧景琰面色未变,只是略略敛了敛眼神,垂目故作自若,拾杯饮了口酒,道:“你这怎么有榛子酥。”
梅长苏并无他色,只是浅笑道:“当然是特意为陛下准备的。要叙旧,必须要有榛子酥。”
萧景琰知梅长苏今夜定是有话,便未答言,只等着梅长苏往下说。
梅长苏也知萧景琰是想静观其变,不由笑了:“陛下不要防备苏某,真的只是叙旧。我也是人,也有感情,并非妖怪无欲无求。”
这话从梅长苏嘴里说出来,并不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可是陡然吐露,却极易触动心弦。就像人在酒后失言最可信一样。萧景琰一下子心就软了,动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梅长苏笑着安慰:“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我与陛下之间还用说这个么。”
萧景琰望向梅长苏,只见梅长苏的神色安然和顺,但眸中却殷殷柔光。心里不觉之中便安定了大半。
梅长苏便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你最爱吃榛子酥。当年太后还是静嫔娘娘,做这个手艺最好。我母亲却是公主出身,家务下厨是一律不会。父帅对榛子又过敏,家中从不预备此物,所以我长了十几岁也没吃过。有一回说给你听,你还觉得我怪可怜,回头从宫里拿出来一食盒,我俩在河边吃了个肚满腹圆。确实是真好吃,可是吃完不大功夫我就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瞪眼伸腿儿差点没死在河边。当时你背着我一路奔逃,直接跑到王太医家,把人家从从茅厕里拽出来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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