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旧炉香 作者:子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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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斜他一眼,道:“她找到更适合与她生活的人了。”
吴邪道:“比你还会作诗?”
解雨臣沉默片刻,挑眉道:“你就非揭我伤疤不可,很令你痛快?”
吴邪大笑。
解雨臣的诗,着实是拿不上台面的。正如他的议论性文章与杂文写得漂亮,抒情散文却略显生硬。他为自己找了理由,说自己大概实在不解风情,没有罗曼蒂克的细胞。那位女青年的眼光倒是独特,跳过以诗为长项的吴邪,却对解雨臣情有独钟。
路过南洋桥,有街头艺人手执胡琴演奏,看热闹的从来不少。胡琴本就凄凉,那人声色又天生带着哀怨。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解雨臣两手踹进裤袋里,漫不经心地跟着低声哼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走了一段,吴邪道:“秀秀的信寄到没有?”
解雨臣道:“寄了照片,小丫头长高了。”
小丫头不是秀秀,是她女儿。吴邪至今还记得,两人身处异国,收到秀秀结婚消息时候,解雨臣约他痛喝了一场。
吴邪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说这偌大一个孤岛,藏了多少痴男怨女?”
解雨臣道:“那秦海婷不再找你了?”
吴邪道:“我做人还是很有原则的,且不说对她没有半点意思,她有了家庭,我就决不会破坏。”
解雨臣笑道:“妾有意,君无情啊。”
吴邪笑道:“少来。”
沉默少顷,解雨臣道:“张起灵再来找你没有?”
吴邪垂着头看脚下,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不大,像是呢喃:“来过几次,我借口不见,也就不再来了。”
解雨臣点了点头。
吴邪道:“就剩你和我了。”
解雨臣抿了唇,道:“不是还有你和我么?”
张起灵再没有找过他。吴邪给接回家,又让佣人伺候了两个礼拜,才去学校。吴三省忙了很久,却没对他提起什么。本就不是什么太平世道,像他们这一圈的人,给人算计上也不是稀罕事,既然没出人命,事情很快又被女人们的潮流服装从牌桌上挤下来,失了宠。吴邪住院期间就想过很多,也做过最坏的设想,张起灵是真要与他断了。但无论如何,那人不来,他也是要去见他的,就算死,也不能死个不明不白。
但张起灵太狠。
没有一句道别,他再也踏不进他的门。
世人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吴邪却觉得那段时光出奇漫长,不像黑夜里前行,反如逆光行走,日光灼花了双眼,眼泪都给刺出来,却什么也看不清。他与张起灵都各归原位,生活并非毫无交集,却再无法靠近一步了。
明年,回了趟长沙,与父母道了别,他与解雨臣共赴海外。吴三省给他办了舞会,请了同学,吴三省与文锦的也分别邀了人,算是最热闹的一次。他将张起灵从太太小姐们的温柔乡里解救出来,走到钢琴前坐下,道:“送一首给你,想听什么?”
张起灵道:“你会?”
吴邪道:“学了些。”
张起灵点头,抬起高脚杯,抿了口红酒。吴邪也不再追问,随便找了张曲谱演奏起来,琴技生疏,弹错好几次,周围有人带笑看过来,将他耳根也看红了,张起灵却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视线落在琴键上,像一条崭新的春绸,将他的略微发颤的手指包裹得严实。
一曲毕,他作势要走。吴邪叫住他。
“你会来吗?”
张起灵侧过头来。
吴邪道:“礼拜一下午,五点之前。”
傍晚的黄浦江像条金色的缎子,给风吹得一段鼓起来,一段凹下去。偌大的轮船就像只北欧神话中的水怪,伫立在凹凸不平的缎面上,古怪,骇人,周遭雾气氤氲,像梦境。码头上有人依依惜别,也有人孑然一身,有人面色怅然,也有人意气风发,人生百味,这黄昏码头,不过是极小的一角。
解连环与吴三省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吸烟,文锦将前几日才说过的话又翻一遍,不厌其烦,比那教国文的老师还要耐心,解雨臣与吴邪脸上带笑点头,声声应着,心里却已不胜其烦。昨天刚理的头发给呼啸的风吹乱,文锦帮吴邪抹平,又给他整理衣领,总结道:“总而言之,在洋人的地头上,万事更要小心,他们并不待见东方人。专心学习,什么洋太太,不过与你说笑罢了,你父母,我与你三叔,二叔,都是希望你娶贤惠的中国太太的。”
吴邪频频点头,视线一直在人海中搜寻。
直到有人高呼他的名字。他几乎顿时就浑身紧绷,忍不住发抖,又是两声,才听清来人声色,整条黄浦江的水仿佛一并注入心里,将其淋了个透。胖子和老痒一宽一窄的身躯逐渐拨开人潮,向他们靠近,两人都穿了规整的中山装,在人蚁中钻来挤去,像只蟋蟀将军带着跳蚤小将,思及此,吴邪心里的不快褪去些许,脸上又涌起笑意。与吴三省几位长辈打过招呼,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定,胖子对吴邪怒道:“你小子,一心想着相洋媳妇去,把兄弟放哪里?”
吴邪笑道:“昨天不是到你那大吃一顿了,瞧这精神面貌,我小命都豁出去吃,还没把你吃穷?”
胖子道:“不是胖爷吹牛,就你这样的,再养三五个都不在话下。”
吴邪道:“话别说死了,当心我真赖上你。”
胖子道:“胖爷说一不二,你问花儿爷,胖爷是再靠谱也没有的,在北平那是……嘿花儿爷你那是什么眼神?”
解雨臣握起虚拳放到嘴巴上,带笑咳嗽两声,道:“不笑出来憋得慌,别管我,你继续……”
老痒道:“兄……兄弟俩到国外逍遥快活,也别忘……忘了写信,回头都不……不认人。”
解雨臣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好,我们凭什么忘不掉你?”
老痒脸色一黑,正欲反击,吴邪心里算计着时间,忙打断道:“信是定然要写的,我只怕你们烦我话多呢。”话毕,又对胖子道,“借一步说话?”
胖子笑话他神神叨叨,倒也老老实实跟着走。解雨臣自然不会多问,还主动与老痒、文锦众人搭起话来。
吴邪带着胖子来到风力小一些的角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玉堂春,开了盒盖,抖了抖,几支烟头滑出来,他便将盒子递与胖子面前,胖子略微一愣,抽了一支,道:“这小孩,几时学的?”
吴邪笑了笑,也不说话,将烟盒里的锡箔纸抽出来,翻向粗糙的一面,又将烟盒送回包里,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拔开笔套,弯下身在凸起的石墩上写字。
胖子道:“玉堂春——印象里,那张小哥也吸这个?我说吧,还是一品香好。”胖子摸出一盒火柴,嘟囔着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又猫下身子看,烟圈净往吴邪脸上扑来了,“啧,又是洋人那一套,写的什么?别说你就是专程来给胖爷看你会写一手天书的!”
吴邪仓促写完,字迹略显潦草,又将锡箔纸对折两道,交与胖子,道:“胖子,我从不求人,今天就求你这一件事,帮我交给张起灵,亲手交到他手里,别让别的人看了。”
胖子笑道:“小事一桩,搞这么严肃做什么。”
吴邪将钢笔别回胸袋,牵起嘴角,道:“等你和云彩好消息,兄弟走了。”
胖子深吸一口烟,道:“走走走,找你的洋媳妇去。”
吴邪笑起来,抬手给了他一拳。
农历丙子年,新历一九三六,一阵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响彻黄浦江畔,吴解二人与众多游子一齐站在甲板上,看这座风雨欲来的不夜城越来越远,看黄昏张开血盆大口,将这片土地与亲友的面容吞噬殆尽。
My flower of the day dropped its petals forgotten
In the evening it ripens into a golden fruit of memory
再见,珍重,我的爱人。
解雨臣说,孤岛时期的上海市真正的监狱。市民好像个个被判死刑,全然没有了求生欲,便毫无顾忌地消费所剩不多的时日——跳舞场,游泳池,跑冰场,饮冰室,大饭店,哪个不像被抽了灵魂,如行尸走肉。他们践踏别人,也被人践踏。他们习惯了卑躬屈膝,他们从最初的等待救援到如今的等待死亡。吴邪道,我仿佛也是其中一员。解雨臣道,不,我们还有手中的笔。吴邪嘲道,我们不过一介文丐。解雨臣道,你知道现在中国人最危险之处在哪里?就是奴性思想,日本人迫切地将这种思想灌输给我们,就因为只要更多人接受了,这个国家也就完了。大东亚共荣圈?恐怕连街头那拉黄包车的粗鄙莽夫都骗不过。你以为胖子和老痒是为了什么?只是云彩和解太太?
吴邪惨烈一笑,将收音机声音开小一些,放下手中的笔,往椅背上一靠,仰起头,合上眼,任公寓里澄黄的灯光打在脸上。
“我是懦夫。”他喃喃道。
解雨臣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沉默良久,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吴邪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清楚那种崩溃的滋味。”顿了顿,“所以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大家都在麻醉自我,正因为崩溃过,谁都知道,太可怕了,那种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或者比上一次更绝望……”
解雨臣道:“所以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不是没有希望。”
书房安静下来,收音机里的略显沙哑的女声将凝固的空气一刀一刀割裂,仿佛一场不见血的杀戮。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掀门铃。
吴邪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坐直身子。门铃停下来,吴邪将要起身又坐回来,大约过了半分钟又响了。吴邪与解雨臣对视一眼,苦笑道:“兴许是楼下那对冤家夫妻的孩子,爱到我这里讨糖吃。”
解雨臣也已经变了一副表情,笑道:“谁教你存这么多糖,种类也多。”
吴邪走到客厅,开了门,当即怔住。
吴邪适应力极强,这是初到上海时候吴三省就说过的。虽同校,但他们哲学系与解雨臣的物理系宿舍相隔较远,平常来往也不多,两人没能如出国前一样成天腻一起。好在两人也清楚漂洋过海的初衷,一心投入到学问里,倒不像在国内那样有心玩乐了。亲朋好友的信没有断过,圣诞前夕叶成写来一封,翌年初又是老痒来的,将胖子的话一并带到了。吴一穷三兄弟中,数吴三省来信最频繁,吴邪到底还是与这老小子感情最好的。家里从不克扣他的开支,吴三省更是十足的财大气粗,一给便是大数目。吴邪却越来越不是滋味了,一学期结束,便托朋友帮忙寻了份翻译工作,薪水并不高,却也足够他欣喜了。他不大喜欢洋人女子,她们大多骨骼宽大,踩一双高跟就能与他齐平,使他更加清楚地看到她们仿佛给锥子钻来的深陷的眼窝。她们的脸仿佛一块奶油蛋糕,却洒了芝麻,看起来并不美味。也许,他应该看看男人——没错,他评价女人就好像一般人评价同性,许是戴了有色眼镜的,并不客观。但所见的男性也似乎是同一个模具塑造出的,在东方人眼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凹眼睛,高鼻梁,在上海见过的洋人就不少,从没有让他记住过的脸。
到了下学年,他开始给一些不知名的小报社投稿,很短的文章,不起眼的版块,但因为投的多,每月的稿费总和还算满意。
得知日军轰炸上海时,他一个人坐在食堂里读报,手边还有半杯冷牛奶。看得心不在焉,他还在想昨天看的书,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无道德”论。视线无意识瞥到上海字眼,便收了魂,将那则短小的报导读下去。视线是颤抖的,文字旁的照片像一枚蘸毒的针,一举扎进心脏。他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过来的。他听完了所有该听的课,回寝室,从书柜里将近一年来的书信一张一张拣出来,排开,忽然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位室友刚回来,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他盯着桌面看了不知多久,又噼里啪啦将信收起来,放回书柜,再将那本《飞鸟集》取出来,掉头跑出去。伦敦的傍晚是湿热的,像爱人的吻,暖风拂过咸湿的肌肤,他忽然疯狂地想念那种滋味——这是自那个黄昏以后就没有过的,久违的欲望——他想和那个人做爱,侵入他,或是被他侵入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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