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就好像一个信号一样,当它响起的时候,大厅里的嘈杂突然消失了,变得极为安静,黑暗仿佛凝固了,与利威尔战在一起的刺客的动作也凝固了。他的刀猛地挥下去,却扑了个空。
风声响起,屋顶被无数黑色的蝙蝠撞出了豁口,那些蝙蝠飞了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利威尔愣在黑暗里,这时候突然有火星在角落里迸开,然后火光慢慢地亮起,照亮了黑暗的一隅,也照亮了一张被黑暗藏起来的脸。
是琴师。
利威尔怔愣着,越来越多的火光被点亮,大厅里再度变得亮堂起来,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混在翻到的桌子和撒了满地的美酒佳肴上。利威尔的身上也是血,不过他的背后有更多的血,因为一个人的血喷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僵硬的扭过头,看到郡王的身体被一柄从屏风后面捅过来的刀刺穿了。
琴师静静地站在他角落的琴桌旁,他的手里拿着一盏从鹤型灯座上取下的油灯,周身白袍一尘不染,安静的立在光芒有些阴沉的角落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仙人。
场面很凌乱,幸存的贵族公子哭天抢地,惊慌失措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被武士们控制住了,郡王的亲眷几乎全被杀死,包括郡王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和孙子们,世家公子们反而没有多少人被刺客杀死,有的也只是在慌乱中被凌乱的刀剑波及到而受伤乃至死亡。
阿诺德家的公子站在世家公子的人群之中,微微垂着头,他的手臂似乎受伤了,血从修长的手指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利威尔呆呆的看着琴师。琴师面色冷漠,绿色的眼睛摇曳着灯火的光辉,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
而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对侍卫们大吼道:“围住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走!”
【直至锦衣夜行的间奏】
世家的公子们被一个一个的安置在郡王府的客房里,每人一间的被隔离起来,由武士看守着。包括当时在场的琴师和小厮。
利威尔处理好了宴会厅里的事情后,走向了阿诺德公子所在的那间客房。
阿诺德的公子已经包扎好了手臂,他的锦衣被划破,所以没有继续穿在身上,只着了中衣坐在房里喝茶。
利威尔进门的时候,还冲他微笑了一下。
“我是在九月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利威尔关上了门,但是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就站在门口看着那金发公子说道。“据说‘髑髅’派出了他们最优秀的杀手来刺杀郡王,因为郡王是当初王朝攻占北地时的领军人。”
阿诺德公子含笑饮茶,“北地人憎恨的何止是郡王一人?整个王朝都是覆灭北地的凶手,这其中最大的凶手应该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主。郡王不过是君主的手下,君主的狗,北地人一向爱憎分明,不会做这种找帮凶报仇的蠢事。”
利威尔冷冷的看着他。“那么‘髑髅’派遣最优秀的杀手刺杀郡王又是为何?”
阿诺德公子放下茶杯看着他,微微笑着,表情慵懒而贵气,眼神却带着些诡异。“统领知道关于北地‘髑髅’是个怎样的组织吗?”
利威尔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之后的话。
“‘髑髅’起先并非是个杀手的组织。”金发公子慢慢地说。“北地的人们过着游猎民族一样的生活,在那个寒冷的地方,生存非常困难,人们都很很穷困,物资有限,常常需要彼此接济着才能活下去。人们为了生存而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生活,生的孩子也养在一起,这样才能活下来。大人们在外出打猎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聚集在一起,由年龄最大的那几个照顾。因为雪太大太深,他们不敢出去乱跑,就呆在屋子里,围着火炉,无事可做,就只能唱歌,用煮饭的锅做鼓,用水罐做琴,用牛羊的骨头做笛子……孩子们为了消耗自己的寂寞和孤独学会了唱歌演奏,那些声音让听惯了风雪呼啸的北地人感到了幸福,他们喜欢在一日的打猎疲倦归来后,听他们的孩子们给他们演奏的那些乐曲,唱的那些歌……”
“‘髑髅’起先只是个用来收留孩子教他们学习曲艺的地方。”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要去学习如何在雪中找寻食物,打猎,和野兽搏斗,男孩子们要学习怎么用刀和□□,女孩子们学习如何用兽皮制作衣服,如何在雪下的土地里找寻植物的根茎,如何做饭……‘髑髅’的年长的孩子们还没有出嫁的,就一边做着那些事,一边继续教导那些还没成年的孩子,有时候也教他们如何自保的方式……”金发公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看向了利威尔腰侧的刀。
“统领的刀术,也是北地人的刀术呢。”他笑了一下,细长的眉眼弯起,漂亮而伤感。“和北地的雪一样,北地的刀术,和北地的曲乐,是北地人仅有的至宝。‘髑髅’为了保护北地人,从小就让他们组织起来,一起学习刀术和曲艺,因为联合在了一起,所以北地人才会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之中存活下来,一直到现在。”
金发公子的表情突然阴冷了下来。“直到郡王带着王朝的军队踏上北地的那一刻为止。”
“王朝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从面容长相到生活习惯都截然不同的外族人,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对我们实行剿灭政策,想要杀光我们让北地的民族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北地人是无畏的民族,为了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我们的刀术,我们的曲艺,我们与众不同的外貌……因为‘髑髅’的保护,我们活了下来,但是还不够,王朝的人占领了我们的故土,我们要把它夺回来,王朝的人打碎了我们的尊严,我们要把它重新拼起来。”少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美丽而阴寒,就像是那些在北地的大雪之中挥舞起来的刀光一样美丽而冰冷。
充满了杀气。
“统领一定知道了吧,谁是‘髑髅’的杀手。”金发少年的笑容突然一转变得极为精致轻快,透出一股新雪般的轻灵。
利威尔的表情没有变,他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讲述,然后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笑眼下淡淡的点头说:“一开始我以为是琴师,但是他的身上太干净了,根本没有一点血腥,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刺客杀死郡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个人了,他身上的味道,和琴师不一样。”
少年的笑容明亮了几分,但却莫名的令利威尔想到了那条在他胸口似有似无打转的毒蛇。
“统领可知道,‘髑髅’最优秀的刺客被称作什么?”
利威尔看向他。
少年扯了扯嘴角,笑容满面地说:
“‘锦衣夜行’。”
【直至髎音响彻的残春】
有些东西是不能外露的,如钱财,如仇恨。
金发的少年公子身披锦衣慢悠悠的走过郡王府的花园,这个地方已经死了,从内到外。
进入一所名为“夏雵”的小院,少年公子推开远门,看到房屋正中正坐着一个白衣的清秀少年,他手边的桌上摆着琴,他侧头看着琴,好像没有看到进来的人。
金发公子不语,在他面前站定。
琴师缓缓抬起了头,从下往上的看他,视线在触及他腰间的刀的时候微微一顿。
“你露出了你的刀。”
“因为我要杀人。”金发公子低声说。
“你已经杀了他。”琴师说。
“不,我杀的人不止是他。”
琴师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阿尔敏。”
金发公子阿尔敏也在看他,他看了他的脸很久,突然笑了。
“我想听《髎歌》。”
琴师静静地,“我不能吹箫了,阿尔敏。”
“我知道。”阿尔敏笑道。“因为你的嗓子坏了,你的肺也坏了,王朝军队那些丧心病狂的疯狗,是他们毁掉了你。”
琴师的表情很平静。“等我们回到北地,会有很多人为你吹《髎歌》。”
阿尔敏依然在笑,他总是在笑,因为笑容是最好的掩饰,因为只要他笑着,就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那些憎恨和愤怒。
“你要和我回去吗?”他问,然后还不等对法回答就立刻回答了:“不,你不会。”
琴师有些茫然。“为什么?”
阿尔敏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然后又出现了。
那笑容有些狰狞。
“因为我杀了他。”
琴师还没有反应过来。“谁?”
“利威尔。”
琴师愣住了。
很久很久以后,琴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叛徒。”阿尔敏说。“他背叛了北地,背叛了‘髑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
琴师躬下身子,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
阿尔敏接着说:“我知道你离开北地是为了找他,和我一起来到王都是为了找他,和郡王交好也是为了找他……可是我不能原谅他。”
“他忘记了一切,北地的一切,‘髑髅’的一切,你的一切,他成为了王都的人,郡王的走狗,他把你抛弃在了那个冰天雪地里,他甚至不知道你为他险些死去,他只是站在王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王都人!”
琴师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很厉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里的一切都咳出来,他的身体佝偻着,颤抖着,他用手捂住嘴,却捂不住那咳嗽的声音,他的胸腔内部在撕裂,在损坏,鲜血涌出来,喷出他的指缝,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染红了他雪白的衣摆。
阿尔敏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没有流下来,他还在笑。
“所以我要杀了他,替你杀了他。我知道如果你还是找不到他,你会接着找下去,然后你会死在一个没有他没有北地冰雪的陌生的城市里。我不想让你死,可是我知道你病的很重,所以你会死。我也想找到他,可是我不想看着你守在一个只有他的名字和他的外貌的陌生人身旁,连接近都不敢,只能在他来的时候用请他喝茶的办法让他多停留一会儿。我知道你很痛苦,没有找到他的时候你一直都很痛苦,可是找到他了你还是这么痛苦,这份痛苦是为什么?因为他忘记你了。他忘记了你,你就失去了一切。你的名字,你的萧,还有你的过去。所以你这么痛苦。我不能让他记起你,我也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只能让他死。因为这样你还可以和他死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琴师还在咳嗽,他无法回答阿尔敏,也无法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扶着椅子跪在地上,鲜血伴随着他一次次的颤抖涌出唇畔,他的衣服变成了血红,亚麻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挡住了他灰暗无光的绿色眼睛。
阿尔敏往旁边走了一步,他进来时没有关门,门外下着大雪,王都入冬以来一直在下雪,只有这个时候它才像北地,有着无边无尽的寒冷和苍白,以及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你去找他吧。”阿尔敏说。“去找他吧,他就在花园里,我没有折磨他,我不想折磨他,因为你看着会难过。”
琴师闻声颤抖着抓着椅子想要站起来,阿尔敏没有帮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精美绝伦的,透着绝望的雕塑。
琴师艰难的支撑起身体,他甚至还没有站直,就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奔去,他已经不再咳嗽,他开始呕血,鲜血在雪白的道路上蜿蜒着长长的痕迹,阿尔敏转身去看,那一刻他突然回忆起多年前在北地的那一天,他和‘髑髅’的伙伴们在很远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就快要被雪掩埋的小木屋,当他们艰难的拉开门走进木屋里,看到两个很小很小的小孩,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身上包裹着一块补丁斑斑的毯子,缩在小小的火炉旁边,那个时候那孩子里那个黑头发灰蓝眼的男孩突然将另一个亚麻头发绿眼睛的男孩死死地护在身后,像一头小狼一样的冲他们龇牙咧嘴的低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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