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紫蹙眉。
“所有因我而死的人,将意志留在我的身体里,不光他们,还有曾经七十万如同蒸发般湮灭的人。我承载着所有人的意志,继续下去。”流语速放缓,摇着头陷入回忆,而那处只有团团浓雾。
“瞎想可不美噢,流。”紫垂下来的发丝搭流脸上,他顺着流的后背。
“你答应我,你要长命百岁。”流将脸侧埋在紫的前胸,说话瓮声瓮气。紫又拍了拍流,随后遥望窗外远处的海,“我答应你。”紫说。
“还有须久那。”流猛得一提这孩子,听进紫耳朵里起初非常突兀,流低喃,“他一直很努力,却似乎不太满意我,或许,他该得到更多疼爱。”
其实流能愿意主动在自己面前提须久那的事,还令紫多少有些开心,“不是不满意,须久那这孩子喜欢你噢,流,他可在乎你呢,他要心存不满也是冲着我来的。嗨,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我反正见他这两个月有所收敛。”
痛在一点点缓解,流低垂眼帘,敛起无意排遣的情绪,“我不知道,当下我没精力管他太多,要引导的话交给你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许逃避,流自己来。”紫吹着爱人的耳朵,“对了,今早你送我礼物,我也回你一份。”说着自衣兜掏出个什么塞进流手里,帮流攥住它。
“嗯?”流感觉着手里那硬邦邦的东西,“……它是椭圆的,硬质……有花纹……”
紫持着流的手,提了口气,“菩提树春季的种子。”
流露出个笑容,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似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紫的手里一点一点展开,这粒种子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随后紫举起菩提子到光线最充足的角度,原来它上面有一点绿,像点在硬陶表面的吉翠釉。流瞧着它,眼神不同寻常的温柔。
节瓜。番茄。春笋子。磐先生依次将蔬菜递给须久那。这孩子不是第一次进厨房,帮他做饭倒是第一次。
须久那笨拙地切菜,好几次险些切到手指。磐先生偶尔露出怪异的表情,很想告诉他还是换我来,可须久那十分执拗,其实只是做锅简单的汤面罢了,何苦非要用上这么多食材……
最后盛面入碗,须久那将自己所有的笋子和鱼干都搛起来扔到流那碗里去。磐先生看了看,想这么多流是吃不了的,可如若再将东西捞出来还给须久那,大概会伤孩子的心,便默默挑出流的大半碗面条给了他。
须久那斜着眼睛问:“为什么给我?”
“你一味对流好,也学着点如何替他分担嘛。”磐先生说,外加补了句,“就从替他分担吃不了的饭开始,哈哈哈。”
须久那竟也跟着大笑,抬起手拽磐先生的胳膊,“你放心。”
磐先生默不作声地将手臂抽回去,不对,这孩子这反应不对,他看着须久那转身离开厨房。以前有过类似情况,须久那多是抿着嘴瞅自己两眼,后又略带嫌弃地将头扭开,今天却乖巧地接受了旁人的奉劝。
或许,只能理解为须久那真的长大了?
须久那漫步到餐桌边,坐下。他维持放松的姿势,身子歪斜,一条胳膊耷拉在椅背外,目光后撤上移至二楼,他对磐先生说:“你去叫他俩起床吃饭,我就不去了。”
16
那颗菩提子被搁进小绿的花盆。土未掩,晾敞开。
流和须久那坐在餐桌边。紫放着他们没管,径自帮磐先生拾掇碗筷,又同他一起去水池洗洗涮涮。暖阳沿窗牖丝丝缕缕钻进厨房,灶台与池水间光影斑驳。磐先生将木窗窄窄的牖片扒大些,倚在那面墙上,点根烟,看紫挺麻利地干活。
“欸,紫啊,”磐先生轻喟,缕缕烟草味携卷空气里的尘埃,自牖片间隙飘出室外,“须久那有点怪,你们常一道,你注意没?”
水龙头汩汩而泻,紫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发现得可够早呀。”他揶揄,得来对方几声满是自嘲的嬉笑。
“我哪看得懂他。我一辈子看得懂谁啊?哈哈。”
紫愣怔,随后扭关笼头,拽下掖在架子缝里的布,默不作声地擦盘碟上挂的水,手下不时发出摩擦瓷面的涩响。磐先生指间的物什,烟丝因光线充足而不显火星,唯簌簌轻颤。
“他变法儿甩脸子给我看,可终归不关我的事,”紫答非所答,将最后一个盘子码正,捋了把头发,“还不都是为你儿子,我反正不准备管。”
磐先生顺着牖缝弹弹中指,烟灰散落外窗台,“你这话可不对啊。小鬼对流好,我高兴,可前阵子小鬼方式方法歪得离谱,我是觉得流没少被他气着。流又是个笨蛋,你不替他管谁管。”
饭前与流的一番轻谈,本就令紫惶惶不安,现再消受消受磐先生,他简直已达无奈透顶的地步。要不是流不能闻烟味,加之抽烟毁形象,他早也来根解解乏。
“恕我无力,流的感情我如何替他管?流不愿意陷入爱与幸福的造作里,可和这些有关的一切,需得他自己动手解决。他和须久那,要么等须久那自个儿想明白,要么流主动开口回了他。”顿了顿,紫又说,“你老把流在这方面想得太单纯,我看流如今不是不懂,是管不动。眼下他没精力也没工夫应付须久那,而须久那又没乱到完全不识大体的地步,所以他便拖着。拖着就拖着。”
“嘿,你急干嘛,你倒不担心你自己。”
“我担心什么——,”紫边擦案台边说,“一个毛娃娃。”
天外传来几声布谷鸟叫,音声好不古怪。大千世界,魑魅如影随形,真真嘛玩意都有。鸟的眼睛里住了鬼,人看清楚鸟的眼就看清楚鬼。鬼正围绕一棵成了精的树跳舞,树根攀援着爬,结出一朵蘑菇。
这是唯一一朵可以结出的蘑菇,已归我吃。紫笃定,在流贫乏的感情世界里,唯一一把燃起的爱火是他点的,日后再没谁有点起来的可能。
然而,鸟的眼睛里虽藏着笃悠悠一方小世界,但它毕竟身处“自然”这个大世界,它瞧见春季的树根滋长出雁回菌,一旦鉴别到无毒,照吃不误。紫敲敲台沿,将抹布掷进水池子。
屋外一方乍泄,可怜殁了春光。
餐桌上,摆着一盘橘子和一碟鹿儿岛来的硬冷点心。橘子酸酸甜甜倒还好,点心不行,皮干陷腻,流是铁定不会吃的,于是须久那开始剥桔子。
流冷眼瞧他,这孩子自从两个月前那次在餐桌上被自己掀去台面,便老实不少,仿佛是该打赏打赏。流说:“我也想剥。”
埋头专心扒橘子皮的须久那露出讶异的神情——流从来不会这样做,于是道:“流等着吃。”
“我也想试试。”流将意思重复给他听。
须久那兀的明白过来,流这是跟我近乎呢?——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是流主动让他握自己的手。于是回过闷儿的须久那揣了份犹豫还揣了份小心,终是将流的右手牵过来,摸到桌上盘子,压握住一颗完好未剥的橘黄色果实。
这颗被选中的果实油亮亮,躺在苍白的手心里。而这只苍白的手,躺在另一只稍小两圈的温暖热乎的手里。须久那循着劲儿,引导流的手指找哪里该按下去,哪里又该曲起指关节往外扒。然而对于完全没力的流来讲,要做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太费劲。他们折腾半天并没成功,俩人指尖都浸了不少汁液,粘着白白黄黄的橘络,黏黏腻腻。
瞧瞧这一大一小两双手,状态非常狼狈。流再看看果皮糟蹋得不行的橘子,突然笑了,缱绻却开怀的笑。须久那愣怔三秒,也跟着他笑,无比开怀的笑。
他俩谁都没有在意没成功这件事。
流说:“我做不来,还是得你自己剥。往后什么都得你自己做。”
日常琐事中被加之以信任,于此年龄段的孩子而言,自豪感和兴奋感简直爆表,奇妙极了。须久那把橘子扔起来又接住,又扔又接,想了会儿说:“流啊,到今年年底我生日,我又长大一岁。”
“嗯,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哈哈哈提前得未免太早啦,”须久那捧腹而笑,末了强装镇定,继续剥橘子,“唔,其实也不早,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流,你知道吗,我很爱总结生活,不是为攒篇无聊的心灵鸡汤给自己取暖,而是我觉得过去的经历就像点燃未来的打火石,是必须勤勤思考的东西。”
“是的,总结经验非常必要。”
“对。”须久那瞟眼流,又低下头,盯住自己指腹上被橘子留下的淡黄痕迹,“我啊,小时便告诫自己噢,得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什么有什么。”
“嗯。”
“后来……我感觉我为流做了很多,我也确实做了很多对不对?……所以大概……变得浮了?那次竟然对流口出狂言。真的,我特别懊悔。”
流是安静的,仿佛那阵开怀的笑意并没存在过。他冷冷地揣测须久那说出这番话的意图,等须久那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明白了,要做男子汉,光有志气是不够的,会助长傲慢,真正重要的条件在于冷静、担当、不骄不躁,并且,虚怀若谷。”稚嫩童音缓缓而泻,如流水,如破冰,“同时,要成为男子汉,还有个大前提,那便是,你得找到一个最真实最令自己舍不得的人,将他藏进你体内最里边,这样终有一日,你可与他讲讲心里的话。此时外界的诱惑和焦闹便再与你无关,无论天地化古还是花残柳败,你都能由内获得寂静。你由他而具足安全感。”
好话,神奇的孩子吐出神奇的言论呵,感情之事果然不因年龄而受限,须久那小小年纪似乎比二十五岁的比水流还明白事。可说话的人想着听话的人,听话的人却想着厨房里的某个人。
流沉默半晌,琢磨良久,才回应道:“你说得很对。”
得到赞扬的孩子非常开心,递了瓣橘子到流嘴边,流施然衔住它。橘子的味道,永远是酸酸甜甜呀。
“我现在仍旧坚信,这世界就是一场游戏。”须久那说着,一瓣橘子肉丢进自个儿嘴里,“每一个人既是玩家,也是制作人,而且每一天都要登陆签到。就这样,每一天每一个人都安排新剧情新关卡出现,任何局面走向和角□□绪,比方说愤怒、悲伤、快乐和矛盾冲突,都是人自己创造的。而我愈这样坚信,信心与勇气愈随之蓬勃而来,怎么说呢,我认识到人间是场巨型游戏,我活着不过是在玩游戏,并不意味我就玩世不恭或者不严肃地消极以对。相反,我享受它,以最清醒的认知,十足十地享受它。我知道眼下并非尽头,未来也没有终关,我仍可以享受它,非但不认为它虚无、不因为永远打不到最后而气馁,反倒热情愈加饱涨昂扬。”
“是吗。”流待他发表完看法,给出最为简短的回答。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此时又如何意识得到,他已然发现了生命的实相。
于须久那而言,和流在一起久了,很难再中意别的男子,感觉流的光芒太盛,即使是落下的余烬仍能够温暖他,亮在心里。纵然那残留的影子,也足以掩盖旁的了。
“对!”须久那翻过身抱住流的左胳膊,“而这一切想法和认知皆缘起于你啊,流。没有你,就不会有五条须久那。相信我,未来我仍会作为角色全身心投入到游戏中,我能为你搞定一切。”
流不语,只听须久那又说:“不过呢,我话虽说得漂亮,钻进流耳朵里估计认为我牵强附会,嗯,毕竟我现在还总做出些让人觉得幼稚的举动。可你要相信我,我有未来,我的未来一定比御芍神紫更有可能性更广……”
突然须久那噤声住嘴,意识到自己多话了,郁郁悴悴。可待他仰首,却见流在笑。
依旧是缱绻的笑。只有流会这样笑。
然而这笑来得古怪。因为他提到紫,他本担心流会因他的冒失狠狠不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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