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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苍，大哥现在有了许多同修，你可以放心。你从少年时便喜欢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事，若能与他们相识，应是颇能相交投契。”他喃喃自语着，想起了少年时身量初成的玄凌苍，鲜衣俊秀，含笑抚琴，眉目风流。那时候春花烂漫，春山翠染，枫儿翩翩起舞，翎儿抱弓聆听，楚遗、枯鹰、将门和荻萧萧等人虽然不见得听懂，却也纷纷驻足，有的点头击节，有的摇头自顾自离开……那时候，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是笑容。

 

玄真君微微闭了闭眼。

 

“你一直笑话大哥不够风雅，连琴也不会弹，其实，大哥也有所喜的乐器……”他再次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只陶土烧制的埙。

 

这埙通体作梨形，黑沉沉的连点彩绘也无，实在毫不起眼，与桌上那只雕工精湛、错金嵌玉的玉烟袋相比，反差更是明显。玄真君指尖轻轻触上埙孔，低声说：“你定然觉得此物不登大雅之堂，我却喜它素朴无华，声出于心。曾听人言说，伯氏吹埙，仲氏吹箎，埙箎相应，可喻兄弟和睦相得……我曾以为或有一天可以……”

 

他不再说下去，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山崖边，持埙就口，低眉吹奏。

 

深蓝的夜空中，明月银辉如水，洒在追忆峰上，洒在他绛红的袖底、雪色的发间。

 

埙曲幽深。

 

起音低回不可闻，如宇宙洪荒，天地鸿蒙，那似有若无的原初之声。

 

接以含蓄苍茫，如行道古原，朔风扑面，万里黄沙，不见古人兼来者，独怀天地自悠怆。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存这一曲空灵，悲而无怨，哀而不伤。所有的思念，所有的遗憾，在埙曲中呜咽。

 

如秋声。

 

 

秋声远。

 

明月之下，高崖之上，绛衣道者持埙而吹。

 

山下，埙声入耳如引，一盏提灯亮如秋月。照世明灯缓缓归。

 

20

 

埙乐悠悠不绝，衬着山间松涛飞瀑，渐渐转为隐忍而悠远的思念与期盼。

 

照世明灯便踏着这埙声、踏着这月光，一步步踏上追忆峰。

 

远远望着独立山崖之上凝眉吹埙的玄真君，又看着树下石桌上所设的点心水果与两只酒碗，照世明灯停了脚步略一犹豫，便转身想悄然离去。

 

埙声停歇，余韵还在空中飘散，玄真君已闪身到他面前，盼得归人的喜悦杂着些微不满：“照世明灯，既然归来，为何不肯留步相见？”

 

照世明灯歉然举灯为礼：“是慈郎冒昧，不该在今晚搅扰，”他回眸扫了一眼石桌上的瓜果糕点和酒碗旁的玉烟袋，体谅地续道，“吾来的不是时候，暂别，明日慈郎再来。”

 

玄真君摇摇头：“没有搅扰，我在等你回来。”

 

——观他发语至诚，玄真君是已想通，不存芥蒂了么？

 

半年的奔波劳累这一刻被尽洗，照世明灯修眉上扬，目光中露出悦色，还未回答，已被玄真君拉住了手腕。

 

借着月色与灯光，玄真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眼里是纯然的欢喜与满溢的思念：“你总算回来了，一路辛劳……我等你好久。”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触得照世明灯心头一动，在外奔波时总以为回来之后玄真君对自己最多以礼相待，这出乎意料的诚恳热情，让他有些讶异也感动。他望进玄真君的双眼去，微笑应道：“嗯，我回来了。”

 

“我备了茶为你洗尘。”玄真君在照世明灯脸上寻不见倦意，这才放心地拉着他走向树下石桌，将玉烟袋、酒坛碗碟等物收起，请他入座，然后另换了茶具，亲自煮水烹茶。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住处主动招待照世明灯，照世明灯知他确实高兴，也不作推辞，只带着笑意静静看着他忙碌。

 

被那双澄净通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玄真君几乎要抖手弄洒了茶叶。

 

照世明灯的目光凝了凝，拉过他的手来，玄真君的心猛地一跳，照世明灯的手指却已搭上了他的腕脉：“我看你神完气足，面色红润，功体应是无恙……嗯，确实已然恢复，只是心率有些过快，还需下些调息功夫。”说完，又恐惹人抵触，客气地加了一句，“慈郎知道玄真君医术亦高明，但医者不自医，若身体有何不适，请勿与慈郎见外。”

 

这句话是关切，但却带着微妙的分寸感，玄真君偏过头去，半晌，才低声道：“你言重了，我……视君如肝胆，怎会与你见外。”

 

水已沸作鱼眼之状，照世明灯将提灯置于桌上，反客为主地提壶泡茶：“既然如此，那慈郎便有话直说了。此次归来见你平安，慈郎心中甚慰，只是在山路上听闻埙曲，缠绵思忆，旷远如秋……相思过甚，终是伤人啊。”

 

他见玄真君中秋佳节置酒思亲，只当他埙曲之中的思念的怀忆纯为亲情，忍不住开口婉转劝说……却不知晓，其中也含着对自己的思念之情。无心之语，入得玄真君耳中，却是别样深意。

 

玄真君手握茶杯却不就饮，低声问：“照世明灯，我有一问，莫嫌唐突。”

 

“嗯？”照世明灯抬起眼来望着他。

 

玄真君也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照世明灯，深吸一口气：“你眼中，众生皆同远近，而万物与己为一吗？在你心中，可曾有过什么人，至珍至重，与所有人的分量都不同？”

 

这有些莽撞的问题让照世明灯怔住，和煦的笑容迅速地从他脸上消失，他久久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

 

他沉默得太久。

 

玄真君的心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有，也无。”照世明灯徐徐吐了口气，闭上双眼，手指不由自主地抽紧，像是在亲手揭开心中最深的痛楚。这件事他放在心中已经不知多少岁月不曾向人提起，今天却不知为何有倾诉的冲动，或许是月色太温柔，或许是面前之人的神情太认真。

 

“曾有一人，与我相交相契，同游百年……他为抗魔而死，然而他死之后，所有人都对他记忆不存，所有人都说，世间根本无此人。天地间只有我一人记得……他……道号圣灵。”

 

 

这回答太过意外，惊讶与义愤盖过了其余莫名情绪，玄真君蓦然抓住照世明灯的手，追问道：“这是何故？怎会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人？是因为他隐姓埋名，不留行迹？”他自问并非好名之人，但若是弟弟玄凌苍在牺牲之后就被所有人忘却，他也定然难以忍受，将心比心，感同身受，更为同情义愤。

 

照世明灯并未睁眼，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情绪，轻轻摇摇头：“不，恰恰相反，那时，圣灵尊者在道门之中声名赫赫，他不仅身份贵重，而且战力超绝，在多次除魔卫道之战中功勋卓著。他性喜热闹，凡是聚会论道，让他知晓，也都会去凑个趣，交游甚为广阔。”

 

“那为何……”玄真君更加不懂。

 

这件事，照世明灯也很久无法明白。他不愿睁开双眼：“那一日，我接到他为护苍生独自迎战天外邪魔的消息，连忙赶去，却已见他……力竭战死。我为他报仇之后，将他的遗体带回安葬，骤失挚友，心中痛楚不愿见人，便守在墓旁隐居了一段时间。心中日日回想当初论交、同行、对弈、分茶、倾谈、定约的点点滴滴……只恨自己为何没能再快一步，救得他的性命……”

 

玄真君回想起自己奔向易天玄脉想要拦下玄凌苍，却终是差了一步时的悲痛，无言地握紧了照世明灯的手。

 

照世明灯任他握着，恍如不觉：“……后来，我想，最好的怀念，是我从此担负起两人的责任，更加积极入世，连他的那一份也一肩担起才是，于是离开隐居之处，回到苦境。可是让我大为吃惊的是，所遇故人旧识竟然完全不记得有圣灵其人！那时也不过两三年时光，怎会完全忘记一个人？我先时是怀疑那位故人遇到什么变故，损了记忆，可是后来遇到的其他道门中人，也像是完全不知道有圣灵这个人的存在。史册宝箓中，没有了他的名字；他所司之职，已有人顶替；他所立之功勋斩杀之妖魔，也尽数记载在他人名下，于是我又怀疑是否陷入什么女干计，有人刻意抹杀他的存在，贪其功为己有，但后来调查，发现也并非如此……就连那些曾被他救助过的人，也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了。”

 

事情过去了不知多少年，说起时他还是忍不住声音颤抖：“我们一同去过的地方，他所留下的痕迹，都已经不存在，我们一同拜访的前辈，认定当时只有我一人前往并无人同行；明明是他所救之人，却认为我才是恩公，完全不记得圣灵的恩情。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世上并无此人，甚至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是不是修行太勤，遇到什么心魔妄念，把想象出来的人物当了真……渐渐的，连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我开始想不起他的模样，想不起他是否说过某句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陷入了幻觉……最后，我回到了隐居之处……坟墓之中，是空的。”

 

“啊？”玄真君大出意料，皱紧了眉头，“坟墓是你亲手所立，又庐墓而居三年……你离开后那坟墓被人动过手脚？”

 

照世明灯摇摇头：“是我亲手封的土，我知晓，那座墓除我之外，绝无人动过……墓里，真的是空的。”

 

这下连玄真君也不得不小心地问：“你……我自是信你，但你……当真确信自己有过这样一位挚友？”

 

照世明灯并未动怒，他低声道：“这问题，我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我拼命寻找他留下的证据，最后发现，至少还有这个……”

 

他睁开眼，手指珍惜地抚上桌上的提灯。透着灯光，隐隐可见灯壁上绘着水墨山河。

 

他将提灯转了半个圈，将绘着水的一面对着玄真君。

 

玄真君仔细看去，水中孤零零一朵墨笔莲花，笔意简洁，在山水图中稍嫌突兀。

 

“他在外人面前崖岸高峻，私下里其实顽皮得很，在我面前，也常如小弟对兄长般撒娇耍赖。那是他有一次与我打赌，赢了便提笔在我的灯上画了这朵莲花。他性喜白莲高洁，手持之麈尾的末端总是饰着朵白玉莲花，那一日，他画完之后，便笑言此灯变为莲灯了，正好元宵节拿去挂……”照世明灯凝望着灯光，低声道，“他在这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最后能留下的，竟只有这朵莲花。”

 

玄真君更加仔细地看着那朵莲花，他向来有一说一，不作伪饰，虽然觉得颇为不忍，还是缓声道：“孤例不证，恕我直言，如果没有其他线索的话，这朵莲花也有可能是出于你的臆想……照世明灯，数月前，我曾亲历六识炼心，在心魔中所见所闻所触所思……”说到这里，他坚毅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顿了顿才道，“……都与现实一般无二，但那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脑中，哪怕你的感觉再真实，言笑晏晏、把臂同游、呼吸相闻……都可能是幻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