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静室，才发现又已入夜，半边缺月高高地挂在天际。玄真君一手握住弓中央的“抚”，一手沿着弓身向末梢滑去，真气渐渐在两端的弓弭之间凝聚成透明的丝弦。他一步踏出，稳扎下盘，缓缓抬起手臂，无形的弓弦在他手中拉开，弓至满时，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无形无质的真气之箭——当其无，有器之用。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弓如月，箭锋也遥指天上月。天地似乎为他这一箭蓄势待发之威所慑，顷刻间狂风大作。长风吹动他的衣角与披风，他的人与弓却一动不动，神完气足，物我两忘，像是凝固在了天地之间。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照世明灯手持提灯，悄然走了出来。看着月下举弓如昔的英伟男子，他露出了心愿已足的欣慰笑容。
神弓已成，当是倾吐心中事的时候了。
玄真君感应到他的出现，收弓回身，欣喜地开口：“照世明灯……”
“稍等，”照世明灯微笑着走近，取出一物递给他：“还少了此物。”
玄真君接过看时，竟是一尊珊瑚制成，外饰绛色丝绒的发冠，样式与自己在万堺最终一战时丢失的那顶有八九分相似，不由一怔：“这是？”
照世明灯端详着发冠，微微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终是做不到完全一样。此次下山，慈郎路过东海，恰巧得到一块品质极佳的红珊瑚，便为你制了此冠……”
自那一战发冠丢失之后，玄真君便没有再寻新冠，只是草草将白发半束作罢。身在道门，这般倒也不为失礼，却没想到照世明灯竟然连这些微之处都关怀备至。玄真君脸上一热，浑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什么，抬手解开发带，拢发束冠。
照世明灯伸手助他理了理鬓角的散发，目光如水，片刻不离。待玄真君重整了衣冠期盼地向他看来，才笑叹着点点头：“嗯，这样就好，已经很像了……玄真君，上次慈郎说有一事相告，此刻……你可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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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要让照世明灯先开口么？
玄真君脸上烧得更烫，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他本不愿违拗照世明灯任何事，但不知为何，看着照世明灯的神色，他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若不能自己先行开口，有些话或许就再也无法说出。
他的手在袖中暗暗握成拳：“玄真君亦有一言，可否容我先诉。”
照世明灯生性谦和不争，既然玄真君这样要求，自然不会拒绝，便微微一笑：“好，你先说。”
玄真君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间萦绕数日的那番话就在舌尖，却不知怎地就是无法说出，自他习武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大失常态的情况，急得额角见了汗。
照世明灯有些讶异又有些有趣地看着他，安慰道：“是何要事？莫要着急，慢慢说便是，慈郎愿听。”
——慈郎愿听。
他的过往，他的怀恋，他的肝胆抱负擎天之志，他藏在沉稳表面下的点滴温柔，甚至他心中潜藏的深情，有一人看见。有一人愿听。
就是这句话，让玄真君不觉深陷至今。
他忽然就不再紧张了。玄真君直视着照世明灯的双眼，一字字清晰地说：“照世明灯，玄真君心慕于你，矢志不渝，盼可与君共度此生。”
照世明灯手中灯盏光芒骤然一闪，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转为肃然，纤长的睫羽微微垂落，遮去眼中神思。
他只沉默了不过短短数息时间，玄真君却觉得漫长难耐，心脏似是被揪成了一团，忐忑难安。但再是忐忑，玄真君也不再追问，他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心意，这便足够。接下来的选择与决断，他全交给照世明灯。因为爱慕，所以尊重，绝不催促或逼迫。
“玄真君。”照世明灯很少用这样审慎得近乎严肃的语气说话，“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何意？”
“知晓。”玄真君坚定地点点头，“满腔思慕，此心可鉴。”沉了沉，他又补道，“若令你为难，全是玄真君之过，你可一言拒绝，我，我……”
他想说，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不会让你困扰，只要你一言拒绝，我从此不再提及此事，此生谨守同修之分绝不逾矩……可是他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照世明灯轻轻“啊”了一声，像感慨，又像叹息。手中的那盏灯光芒闪烁不定，似是心情激荡，他转过头去，望向天边缺了半边的月。
——不要走！
玄真君来不及思索，一把捉住了照世明灯垂落的那只手，刚刚触及一瞬，又生生停住，意识到自己的越礼，黯然松开，后退了一步。
短短片刻，他的脸色已转为苍白。他怕从此之后会遭了厌弃，连这样的碰触也不再被允许。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不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诚纯素朴，不事狡伪。
下一瞬，照世明灯反握住了他的手。
“唔？”玄真君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照世明灯微笑的目光。
“慈郎听得君肺腑之言，也有一事当告知。”照世明灯感觉到玄真君的手指骤然收紧，微笑着轻握了握以示安慰：“莫紧张，只是想告诉你，慈郎与君初见，其实并非是在荒无禁窟之外，而是君挽弓射月之时。”
“那时，慈郎穿行大千诸界，恰好来到万堺小世界，见魔月邪气滋养邪灵、危害百姓，正思解决之法，却恰见一人昂首负弓、红衣峨冠，孤身踏上奇峰，逼退漫天邪灵，踏步如松，气势如虹，以无形箭破长空落魔月。”照世明灯秀美的脸上露出回忆与神往，随着娓娓叙说，带着难以描述的温柔，“当时你全神贯注于魔月，自然并未见到我，但那一刻君之英姿，却深烙慈郎心间。”
玄真君怔住，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照世明灯的意思，难道竟然是……
“那日一见，君之风采便深入吾心。慈郎虽未现身相见，却暗中有所留意，所以那一次你黄昏时率众前往荒无禁窟，深夜方归，慈郎才能及时赶到……否则万堺夜间无人行走，又如何能恰巧在途中相遇呢？”照世明灯偏过头微微一笑，眼中流露一丝庆幸。
确实，万堺夜间乃是幽都鬼怪的世界，野外怎会有人独行？又怎会那样凑巧经过救下了玄真君……原来竟是结因于射月时那惊鸿一瞥。
玄真君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最好的预想也不过是照世明灯没有当面峻拒，却从没想过，他的心中居然也早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看他那失了平日沉稳的模样，照世明灯失笑，手上微微用力，将他拉近：“是以，后来知君遭劫，慈郎便决意，无论付出何等代价，终要使君恢复当日绝世之姿……唉，玄真啊玄真，你竟然从未奇怪过，为何太真君竟然会邀请我这么一个与你们素不相识的外人，与你们同修么？”
“这……难道？”玄真君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为万堺众生，敢于闭关数年、引弓射月；为弓弧名家众人全身而退，不惜自废功体、玉石同焚；便有再多灾祸，也肯一肩担起。这样的玄真君，是真英雄。
英雄当得善果，忠良应有好报。这样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念头，却是照世明灯不曾改变的坚持。
如今，功德圆满，心愿已成。
眼中的玄真君，丰采如昔，英姿挺秀，一如当年射月时。
照世明灯摇头轻笑，却也不详细解释，只道：“慈郎不知此番情绪何以名之，只不过道法自然，不去强加抑制，也不刻意强求。知君端方坚毅，慈郎不愿提起令你为难，本想在亲眼见你功体恢复、大道初成之后，便悄然离开，但……”
“照世明灯！”玄真君猛然搂住了他，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肩头，低下头靠在他的颈窝，脸压在他领口宽阔的荷叶边上，感受着他的发丝在脸上拂过。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执拗地抱着照世明灯，一动不动。
照世明灯任他拥抱，伸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白发，然后将那顶自己亲手为他所制的珊瑚发冠摘下，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头顶：“慈郎未曾涉身于人间情爱，不知是否真能回应你这番情义，但慈郎愿学……玄真君，你愿陪着慈郎么？”
玄真君抬起头来，双手仍不肯放开，两人的脸已经不过相隔寸许，他就这样直视着照世明灯，认认真真地说：“玄真君……此生不悔！”声音低沉而坚定。
照世明灯无声地笑了笑，稍一倾身，柔软的双唇已覆上了玄真君棱角分明的唇。
“！”玄真君呆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方才的坚毅沉着早去了九霄云外，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眼。照世明灯纤长的睫羽微微翕动，扫在他的脸上，那酥痒的触觉令他又连忙闭上眼睛。
那个吻轻柔，干净，和照世明灯的人一样无害，让人自然而然地便接受，并且沉溺其间。起初只是双唇轻轻贴上，辗转碰触，转为浅浅啜吻，柔软的唇毫无侵略性，却让人无法抵抗地为之开启。玄真君还没从强烈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便被吻得心都化了，连狂喜与意外的感觉都是稍晚一些才能涌上心间。
随着这个吻渐渐加深，他更加无法思考，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紧照世明灯的肩头，微微颤抖。照世明灯感觉到了，便稍稍松开他：“你为何……在发抖？”
“……”玄真君的脸几乎要烧透了，他无法在被那么温柔地亲吻过之后，再直视那双澄澈如昔的眼睛。
照世明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涨红的英俊的脸、和他被吻得嫣红的唇，带着些无辜与好奇向他致歉：“慈郎不解……但似乎世间定情之后便应当有此一举……看你面色绯红，可是有所不适？若不喜欢，慈郎不做便是。”
——他绝对是故意的！
玄真君唯有低声道：“……并无，我……欣喜若狂，只疑身在梦中。”
“哈……”照世明灯轻笑出声，托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再次吻了上去。
或许是得了肯定的答案，这个吻要深入强势得许多。玄真君之前从未想过两个人可以亲近到这种地步，唇被啜吸，被轻咬，被辗转厮磨，口中被对方灵巧的舌扫过，自己的舌也被引逗着共舞。这次总算他想起应该报以主动，努力想主动加深这个吻，反过来品吻照世明灯柔润的唇瓣，探索他口中甜蜜。照世明灯也任他卖力施为，并不相争，转为迎合安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