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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真地看着对坐之人。皓发朱颜，眉目清圣，额间一点珠色慧印，目光通透宁静……看着看着，玄真君心中生起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或许他们真的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却为何毫无印象……他皱起眉，抬手揉了揉额角。

 

照世明灯也在看着他。

 

本就清矍刚毅的面容，这些日子以来更加消瘦，在灯光下线条分明如刀劈斧刻。双眉总在不自觉地皱起，目光沉郁——与他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是那么不同。

 

照世明灯微微垂下眼帘：“慈郎粗通岐黄，玄真君，可否让我为你一诊脉象？”

 

“不必。我无事。”玄真君拒绝道。

 

“其实慈郎今日前来，是受太真君之请托，今后为你调配药剂。”照世明灯微笑得十分诚恳，他的样子太善良太温柔，以至于这样一个人所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令人难以怀疑，“苦境道门医术虽精，但未必对症，慈郎曾游历于许多不同的世界，所知驳杂，或许能可有用。但望闻问切医家四事，不诊脉息下药总是少了几分把握……”

 

当初为了玄凌苍之事，太真君与玄真君并肩杀入荒无禁窟以至于失踪许久，后来为高人所救之后又来寻找玄真君同修，这份友情至珍至重。玄真君点了点头，将手中把玩的那支玉烟袋揣回怀中，解开袖口，伸出手腕。

 

灯下，照世明灯修长如玉的手指优雅地轻轻搭到玄真君箭袖下露出的手腕上。那段手腕骨节凸露，力道全无，谁能想象到，这是一双曾经挽长弓射玄月的英雄之臂。

 

照世明灯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惋惜同情的神情，只是小心地从指尖导出一缕真气进入玄真君体内经脉，一点点探寻。

 

照世明灯的功体是纯粹的光，这一缕真气进入玄真君体内便化作一股暖流，缓缓周游全身。玄真君只觉得如同浸于温热的泉水之中，暖洋洋地甚是熨帖，不由阖上双眼。最近这段时间，他心中忧闷，难以入睡，此刻心情平静，身体又暖得舒服，耳边照世明灯徐缓匀净的呼吸倒似带着催眠之能，竟让他朦胧有些睡意，直到照世明灯手指移开，他才一凛而醒，以手支头，揉着前额。

 

看他脸上的沉郁之色变为懊恼惭愧，照世明灯的眼角微弯，笑意融融：“是慈郎耽搁太晚，误了玄真君休息了。你体内经脉未损，这便好办，交由慈郎吧。只是你忧思过甚，已是伤及内腑，却需自我开解才好。”

 

死者已矣，生者当忍痛前行——这样的话，说来简单，可是这种痛彻肺腑折断手足的痛，不是亲身感受，旁人的劝说又何济于事？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玄真君知道照世明灯是一番好意，加之仍当对方是外人，也不分辨，只默默点了点头。

 

照世明灯知道，今日已是足够，再说多些反而过犹不及，微微一笑，动手收拾了食盒药罐，提起桌上那盏白玉提灯：“天色已晚，山间夜凉，慈郎便此告辞。以后，玄真君所用药剂吾会亲自调配送来，三日后吾来接你一同前去聆听道训如何？”

 

“……好。”对方拳拳盛意，玄真君也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照世明灯悠然转身离去，身姿优雅，虽行在茫茫黑夜中，却如胜日寻芳——外界的环境，从来不能影响他内在的节律，温润谦和的外表下，是比任何人都强大的心灵。

 

玄真君是极重情的，他的兄弟同伴，是他的大半个天，失去了他们，同时又失去了战斗的使命，他的心灵便枯萎了一半。

 

但照世明灯不同。他本身就是光源，他随时准备着帮助别人，却似乎从来不需求他人的回馈。这样的人，他有兄弟朋友吗？

 

便是千古黑暗，似乎他也有勇气一人独行。

 

望着那盏灯渐渐远去，玄真君忽然觉得格外孤寂。

 

3

 

道尊升座宣道，那可不仅是圣龙口的大事，更是苦境道门一大盛事。消息一个月前就已经传了出去，远远近近的道门弟子、三山四海的旁修散修都闻讯前来，这一天，只见道冠如林、道袂如云，早半日便将闻道坪上八百席位占了十之七八，人多了，总少不了呼朋引伴，互论交情，倒是难得的热闹。

 

武真君座下的四个小弟子早早寻了席位入座，在外人面前，四个道童都规规矩矩，眼观鼻、鼻观心，很有名门弟子的样儿。

 

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忽然低了下去，正襟危坐的小胖子鹤岳偷偷觑了一眼，捅了捅前面的鹤冈：“阿冈，你看。”

 

鹤冈压低声音：“别闹，要是今天出了什么错儿，师尊罚你，我可帮不了你。”

 

“那边，他们也来了欸。”鹤岳挤着眼睛。

 

鹤冈稍稍扭头，却见宣道台下一大半人都在盯着正拾阶而上的一行三人交头接耳，自己丝毫也不显得突兀。耳中更传来低声议论：

 

“那就是十三道中人？”

 

“倒是未曾见过……”

 

“听说他们是域外来客，不知所修之道与我等是否有所不同？”

 

“当先那位莫非就是十三道之首太真君？”

 

“快看那提灯道者，珠玉内蕴，神光湛然，非同凡俗啊！”

 

“啧啧，容光气质也是难得一见，却不知他道号是哪一位。”

 

“哎？怎么……莫非我看错？他身旁那人竟然功体全无？”

 

“这……确实，这是怎么回事？”

 

“……”

 

连鹤冈鹤岳那样的小孩子都听得到这纷纷议论之声，太真君等人又怎会听不到？太真君步履庄严，目不斜视当先而行，心却沉了下去。

 

——当初他并不赞同让玄真君同来与会，对于根基已毁的玄真君来说，现在最该做的就是隐居休养，等待灵药与契机重塑经脉，再慢慢重修功体，听不听一次宣道，对他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照世明灯却坚持邀玄真君同来，而玄真君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答应了。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个错误。太真君觉得自己很了解玄真君的傲气，让他前来受人冷眼，实在毫无必要。

 

玄真君虽然为掩护门人下属撤退而用出禁招以至废武，耳目之聪却没有退步，当然也听得几分，但此等嚣嚣议论，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听而不闻。又兼他心中痛苦日日侵蚀，已让他有些麻木，更无心去在意世间毁誉。只是他失去功体之后体质虚弱，走得这段路程便已有些气息急促、额角微汗。

 

面前这长长一段石阶足有数百级，玄真君确已疲乏，但并未停下一步。他的傲早已刻在骨子里。

 

走在他身侧的照世明灯不动声色地挽住他的手臂。武者的本能不容人近身，更何况玄真君傲骨铮铮，更不愿他人搀扶，皱了皱眉就要抽出手来，却见照世明灯另一只手举了举那盏龙头白玉提灯，侧头向他一笑，神态自然，倒如同是好友间把臂同行，丝毫也不像是在扶着他。

 

那样的理所当然，倒让玄真君一怔，便没能及时挣开，就这样被照世明灯牵引着走了几步。

 

照世明灯的手不像玄真君所熟悉的兄弟部属们那样，因持弓握箭而坚硬有茧，相反，那只手如玉色莹白，也如玉质温润，修长秀美，却坚定有力，总是时刻准备着向任何人伸出援手。

 

“你无需……”玄真君低声说，“我可以。”

 

照世明灯轻轻嗯了一声：“你本就可以。”

 

这寥寥数字，让玄真君不知是何滋味。若是照世明灯一味关怀示好，他反而会觉得是一种侮辱，虽然功体已废，但玄真君绝不愿被当做弱者照顾，可是对方这种平等坦然的态度，却让他无从拒绝。没等他想出该如何推拒，照世明灯已放开他的手臂，却是已到得闻道坪上了。

 

 

三人既已名列十三道，席位自然是在闻道坪中央接近宣道台之处。十三道中名列最末的华真君负责协助次席元真君安排此次大会庶务，见他们三人联袂而来，便亲自相迎，引着他们走向席位，同时知他们不熟悉苦境修士，也顺便稍加介绍。

 

四方修士的目光纷纷集中了过来，太真君面露和蔼微笑，见礼寒暄如仪。

 

眼见快入席位，却有一人起身向他们拱了拱手：“曾闻圣龙口众道子都是道门中坚，却未当面请教，不知在众位心中，何以为道？”

 

太真君目光微闪，还了半礼：“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雨划秋池步虚桐。”那修士微微昂首，周围顿时一片低低的议论。

 

华真君凑向太真君耳边低声道：“大师兄，此人曾欲拜道尊为师被拒，不必与他多言。”

 

原来此人自视甚高，被道尊婉拒之后，心中本是不忿，近来又听说道尊新收了几个异境弟子，合称十三道，更为嫉妒。此次前来是憋着一口气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何能为，心存挑衅，想在天下修士面前大大地刷下那几个异境道者的面子，也好显出自己。

 

太真君心如明镜，微微一笑，避实就虚地说：“今日道尊正要为众人讲道，这位道友稍安勿躁，稍后细听便是。”

 

那修士却不肯见好就收，下颌扬得更高：“太真君倒不愧是道子之首，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哈哈，哈哈。”

 

他这般辱人，性子暴躁一点的武真君早就站起身来要与他理论，太真君却好涵养，面上无喜无怒，示意众人入座。

 

荒无禁窟一场战事一度生死，让这个老好人也城府深沉了不少。

 

步虚桐得意洋洋地归座，举目四顾，颇为享受众人投来的目光，连前方十三道子中都有几人忍不住盯着他看，偏偏一袭红衫最是惹眼的那一人却脊背挺直，头也不回一下。步虚桐最难忍受的便是被人无视，当下盯着那背影狠狠看了两眼，忽然提高了声音笑道：“道德经中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那位红衣道者，倒是深得其中三味啊，哈哈！”

 

此话一出，人人侧目，都知他是讥讽玄真君功力全无，已是无用之人。

 

身在圣龙口，当面辱及道尊之徒，这已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情了。不止太真君面沉似水，众道子也个个难掩怒气，正要开口，玄真君身形端坐不动，低声道：“随他说去。”

 

排行第二的元真君安慰道：“下士好争，上士无争，师弟真正是修道人的心胸。”

 

照世明灯却压根没想慰藉什么，他知道，这等讥嘲，玄真君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是转头宁和地看了一眼步虚铜：“吾闻，道无常名，道无常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道之所在，行之所在，问道于人，不如躬行己道。”

 

他形容温润、谦逊有礼，本极易让人放下心防生出亲近之意，但愈是这样的人，说出这般话来，愈是让人噎得难受。他也不在意对方是否回答，淡然转回头去端坐，那是见识过天地鸿蒙沧海龙战的眼神，不为蝼蚁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