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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半空中云磬三响，众人心头一清，纷纷昂头观望。清音袅袅未绝，一人身着鹤氅头戴羽冠，已然踏云而至，打坐在宣道台上，正是当世道尊。

 

4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诸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随着道尊苍迈悠远的声音徐徐而止，宣道结束，接下来留出少许问道时间，允许闻道坪上众多修士道子向道尊问疑。这机会十分难得，虽然答疑不过寥寥数语，却令人获益匪浅，自然人人踊跃。

 

十三道早有默契，都缄口不言，将这机会让与三代弟子。照世明灯也垂头不语，纤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眸中神色，但他手中那盏提灯的光，却有些忽亮忽暗，只是亮度变化并不明显，不是用心看去，便会忽略。

 

问道时间也结束之后，道尊起身离席，在八百修士躬身礼送中缓缓走下高台。途径十三道面前时未曾停步，却扫了一眼照世明灯手中那盏明明灭灭、光华不定的提灯，开口道：“天真君，随我来罢。”

 

照世明灯垂目起身，太真君连忙轻声道：“照世明灯你安心前去，玄真君我会负责送回追忆峰。”

 

玄真君听得一皱眉。

 

照世明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追随道尊脚步而去。

 

见道尊离去，闻道坪上陆陆续续有道者离开，也有不少修士还如醉如痴地坐在原地思索不已。太真君亦站起身，还未说话，负责庶务的华真君便热心道：“大师兄，是否要安排肩舆护送玄真师兄？”

 

玄真君眉峰皱得更紧，起身道：“不必，众位的好意，玄真君谢过，吾自己回去便可。”

 

 

“天真君，你心中有何难解之事？”道尊带着照世明灯，随意循着条小路散步，路上人迹罕至，路旁仙鹤猿猴也不怕人，俱都好奇地歪着头看他们。

 

照世明灯为道尊拂开路边斜逸的一支竹，微笑道：“不敢瞒道尊，慈郎正是有所担忧。修道者散功之后，躯体承受太过，往往比常人更为多病早夭，玄真君一世英雄，为正义贡献极多，慈郎不忍见他如此。不知有何方法，可以助他重铸功体？”

 

“你果然不愧慈郎之名啊。”奇怪的是，虽然照世明灯的态度恭敬，道尊对照世明灯的语气却带了份轻松，并不像师父对弟子，“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破而后立，这未必不是他之机缘，你也不必太过cao心。”

 

“嗯……”照世明灯凝神思索，“据慈郎所察，玄真君经脉未损，本以为用药物温养培元，便可慢慢恢复，但这几日来探他体内却始终空空荡荡，无法聚气，原因何在呢？”

 

道尊微微眯了眯眼：“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照世明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尊是说……他道体无漏，而道心有缺？”

 

道尊抬手拈着长须：“你踏遍十方世界，所见道门经义或有不同，但修道即修心这一点，总是共通的罢。”

 

照世明灯缓缓点头：“心澄神清，自然合于天地……他心中的悲痛、忧愤、自责太重，已是消沉。若不破开心结，药石也是枉然。不知可否请道尊开导于他？”

 

道尊笑了起来：“我怎能开导得了他？道理他都懂，经历过那么多，又做了那么长时间的首席，绝不是不理智之人，只是太过重情重义，放不下而已。世上难的就是‘放下’二字，不是自己想通，旁人便是敲破他的脑壳，也没用的。”

 

照世明灯也不禁苦笑：“慈郎亦知道法自然，让时间慢慢消解他心中伤痛是最稳妥的方法，但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从心所欲，也是一种道法自然。”道尊忽然冲他挤挤眼，快如闪电般伸手拽了一下路旁正将脑袋藏在一只翅膀下剔翎的仙鹤尾巴，大笑而去。

 

 

照世明灯寻到玄真君时，是在通往追忆峰的路上。玄真君独自一人慢慢地沿着山路行走，背影有些佝偻。

 

一望而知，他定是拒绝了同修相送。照世明灯心中微叹，开口相唤时却着意让声音更显轻松愉悦些：“玄真君，为何独自在此？是在等候慈郎么？”

 

玄真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这几日照世明灯每日亲自为他调药诊治，较之前熟悉了几分，此时看见，倒有几分亲切。但他性格耿直，并不顺势言笑，只低声道：“无。”

 

“那是在观看山景吗？”照世明灯微微一笑，“也是，自到苦境以来，你我便居于圣龙口未曾离开，此处气候水土与万堺差异不大，不知风俗人情又如何？闲处无事，玄真君可否陪慈郎一游？”

 

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玄真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此人夜夜前来为自己用心诊治，如此简单的一个请求，又怎能不答应他？稍一迟疑，玄真君便点了点头。

 

5

 

两人性子都不拖泥带水，既然决定下山一游，便立即动身前往。

 

出了山越行越远，便陆续见到苦境百姓。先是两三樵子渔夫，再是一名背着弓箭、提着狐兔之属的猎户。

 

玄真君从万堺朝城来到苦境圣龙口，见到的都是修道人，并没怎么看到过本地的普通百姓。他注意地望了几眼，觉得他们的衣着、镰斧、渔具之类与万堺的百姓并无差异，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同出一辙。

 

在看到猎户背上的弓箭时，他的目光凝了一凝，带了些怀念。

 

照世明灯善解人意地轻声道：“民间之弓制作粗糙，质不甚佳、射不及远，与弓弧名家所用强弓自是不能比拟，但生民唯艰，却可借此狩猎，稍有所获，便可于集市上换取粮食布匹。对这些猎户而言，那简陋的木弓，也是心中珍宝，父子相传，爱惜备至。”

 

玄真君沉默了一路，此时终于带着些回忆之色开口：“吾之配弓，名为至玄之道，自我射术初成，便片刻不曾离身。那时我已入道门，是以弓身雕如两支红玉如意首尾相连之状，两端更加上绳结穗带，以助控弦时的稳定。我本以为，它会伴我终生。”

 

那柄叫做至玄之道的宝弓，在与幽都之主君临黑帝的最终一战中，承受不住极招魔黑天之威，从中断折。更无从弥补的失去是，在那一战中，玄真君视为手足的下属将门飞猛也牺牲了生命。

 

照世明灯安静地听着。

 

“其实将门根本不必死，荻也是。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将门豪迈忠义热血重情，阿荻性格随和与人为善，若不是为了我们兄弟二人……”玄真君将目光从猎户身上收回，闭了闭眼睛。

 

照世明灯对事情的经过并不十分了解，便不搭话，却指了指前方，换了个话题：“这些田地，却是万堺不常见之物。”

 

玄真君睁眼看去，两人已离开了山林，面前是大片的稻田，戴着斗笠穿着短褐的农夫们赶着牛、扶着犁，在田间春耕。

 

这副景象在万堺确实不常见，玄真君悲痛自责的心思也被转了开去，看得认真：“万堺昼夜分治，夜间妖魔横行，不但捕食人类与牲畜，也会毁坏农田，除了在朝城近处还可耕作外，远处居住的村民大多以狩猎采集为生，连养几只鸡鸭猪羊也不敢，更不会养牛马这样贵重的牲畜。即使稍有种植，也不过在家门附近辟上小小一块地方，刀耕火种，靠天吃饭，并不能指望靠种地的收获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也正是因为这样，万堺民生极苦，家中能打猎的人一旦生病，或是林中野葵野黍生长不足，全家老小都有冻饿之虞。”

 

照世明灯轻轻点了点头。这些天来，难得玄真君会说这么多话，他不想打断他。

 

对万堺黎民的关心，始终是玄真君心中大事，此刻望着田间劳作的农夫，他不禁感慨：“那些年里，弓弧名家众人分作几班，每晚轮流巡夜，也只不过能制止妖魔食人，救下几个误了行程来不及赶回城中的百姓，可我们人数有限，要想驱除妖魔，不许它们靠近农田房舍，却力有未逮。凌苍笑我们费这般功夫，是治标不治本，那时我说，做得一分是一分，救得一人是一人。我却不知，我却不知……”

 

玄真君的声音忽然哽住了，良久，他才轻轻地续道：“我却不知他心中另有打算，却瞒着我这个大哥！自始至终，做出那么多重大决定，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在他的心里，我这个做大哥的，就那么不可相信吗？就那么……不理解他吗？”

 

塌下的肩膀、佝偻的腰背，收拢到咯咯轻响的手指，在在都是玄真君痛苦到极致的情绪。

 

照世明灯轻轻将手搭在了玄真君的肩头，声音柔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所以，你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是么？其实，在吾看来，令弟深深地爱着你，相信你，他之所以敢去做那一切，定然是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到最后，你都会理解他，支持他啊。”

 

玄真君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转过头来。

 

他能将心中郁结抒发出来，总比一直闷在心里好，照世明灯觉得这次下山确实是一个转机。

 

于是照世明灯就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不再多说什么，只纯粹地陪伴着他。

 

许久之后，照世明灯仰起头：“看，太阳落山了。”

 

玄真君一怔，也抬起头来向西望去。

 

夕阳西下，暮云四合，倦鸟归巢，田间劳作一天的农夫们荷着锄头、牵着耕牛，将布巾往肩上一搭，三三两两呼朋引伴地往村里走。不远处的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升了起来，一直升到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云里去，伴着儿童们活力十足的尖叫声一同消散。这本是最平凡不过的景象，玄真君却看得呆了。

 

在圣龙口，每天也见到日落，但少了这些暮归的普通人，就不曾给他这样的震撼。

 

一直看到暮色深沉，最后一个农夫也进了村，玄真君才低声自语：“在万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黄昏，正是妖魔即将出洞之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还未赶回家中的人拼命地奔跑，祈祷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安全的所在，随着太阳一点点下落而越来越绝望……没有人可以这样……这样……”

 

“这样平凡而平安。”照世明灯轻轻接过他的话，“但如今，万堺的人民，也可以不再惧怕黄昏的到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可以耕作、收获、可以安心地回到家中与妻儿共聚。玄真君，你的牺牲、令弟的牺牲、弓弧名家众人的牺牲，是值得的。”

 

泪水，从玄真君深邃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他猛地扭过头，张开手盖在脸上。

 

照世明灯轻轻呼了口气，侧过头去，手中的白玉提灯在越来越深重的夜色里，发出柔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