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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自离开万堺以来，这是玄真君第一次落泪，泪水似乎带走了不少心中积郁，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便已寻回了几分当初沉稳锐利的名家首席的影子。

 

“照世明灯。你对苦境，并不陌生，是么？”玄真君注视着那一团暖黄光晕中微笑的人，“你并不是想了解苦境风土人情，只是想让我出来散心，借机开解，劝我振作。”

 

果然，在收拾心情之后，玄真君亦是心思细密之人。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照世明灯有些猝不及防，他挑了挑眉：“呀，天色已晚，你我是入村投宿，还是再行一程？”

 

玄真君却不容他避过，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种种苦心，只是为让我不再消沉、早日恢复，是吗？”

 

照世明灯神情有些苦恼，又像是宽容地看着个执拗的孩子。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灯光下，他湛然的双眸温和宁静，丝毫不带侵略性，却令人心生亲近，不知不觉就愿意沉溺其间。

 

那双眼睛如此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一定很重要……玄真君不自觉地皱了眉，深深地望着照世明灯的双眼：“在太真君引见之前，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太真君曾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为何我全无印象？”

 

“算不得一面之缘，”平时不多话的人，一旦认真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招架，照世明灯摇头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慈郎确曾望见玄真君，但当时玄真君并没有看到我，自然不存印象。我行过的地方不少，也的确曾到过苦境，你想知道，慈郎可以慢慢和你讲，此刻……还是先行投宿吧。”

 

 

待两人行至村中，村民们大半已吃过晚饭，有些人就聚到村头那棵老树下谈天说地。其中七八人或蹲或站围成一圈，将两人围在中间，而那两人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盘对坐，轮流移动着木盘上的小木块，一人洋洋得意，眯着眼晃着脑袋，一人抓耳挠腮，手中抓起一个木块迟疑片刻，又缓缓放回原处，继续冥思苦想。旁边围观者指指点点，或哂笑、或摇头，或低声争论，倒像眼前是头等大事，连村外来了两个衣着精美、气度不凡的陌生人，都没人抬头看一眼。

 

玄真君引动好奇，向那边走近几步，原来那块方正的木盘上还横竖划了许多小格子，当中写了“楚河”“汉界”，横竖线的交叉点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削成圆形的木块，木块上还分别用红色与黑色写着“帅”、“马”、“士”……

 

“此是何物？”玄真君轻声问。

 

照世明灯微笑着答他：“是棋。两人对弈，分执红黑双方，以圆木或玉、骨为棋子，拟两军交战为戏。双方各有将帅、士相、车马炮、兵卒等，每种棋子行步规则不同，以调兵遣将、围杀对方主帅判定胜负。”

 

玄真君一想便知：“棋子虽少，但既然是模拟运筹帷幄、两军对垒之象，想来变化颇多，大是趣味。”

 

照世明灯漫然应道：“你既有兴，慈郎教你如何？”

 

想到长夜寂寂，与面前之人灯下对弈的情景，玄真君心中一动，不觉微露笑意。

 

他正要开口应承，忽然听到一片嘈杂混乱，忙向村中望去。只见一名妇人满脸泪痕，抱着个两三岁的孩童跌跌撞撞往村口跑了过来，一路喊着“救人啊！快找大夫啊！”后面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女孩，人小腿短，又受了惊吓，边哭边追着跑，渐渐便跟不上。

 

下棋的和围观的村民见了，纷纷迎了上去，有持重晓事的已经在问：“徐家娘子，孩子怎么了？”

 

那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中午果儿就一直喊渴喊热，我说这春天里还没到热的时候，怕是孩子贪嘴想吃凉的，不许他喝凉水怕他坏了肚子，结果晚上吃饭就不肯吃，我只当他闹脾气，他爹又不在，没顾上什么，忽然果儿就昏过去了，烧得厉害……谁行行好，行行好帮我找个大夫……”

 

她说得虽乱，但也人人听得了大致，当下七嘴八舌乱成一团，这个说大夫得去五里外的镇上找，那个说我家二小子脚程快让他跑一遭，还有的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怕是冲撞了什么，得去庙里求炷香……纷乱中，小女孩锐声的哭叫响了起来：“弟弟，弟弟他抽、抽了！”

 

“各位，请让开一些。”照世明灯手中提灯轻举，灯光比方才亮出许多。这灯光来得意外，人们愕然让出一条路，照世明灯举步走向那妇人，“散开些，让孩子透口气。”

 

那妇人茫然地抬起头，或许照世明灯的气质容貌太能让人心生信任，她忽然福至心灵：“你……你是大夫？”

 

“是。”照世明灯走到她面前，将提灯举高，就着灯光看了看孩子的面色，那孩子面色赤红却无汗，烧得厉害，已显出抽搐痉挛，症状凶险。

 

玄真君跨前一步，一手拖住孩子的后脑，让他仰起头来，另一只手捏开孩子的下巴看了一眼舌相，见他舌苔黄糙、舌质深红，然后在孩子的腕脉和颈部搭了一搭，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样？他怎么样？”妇人颤着嘴唇。

 

“外感时邪，是惊风之症。”玄真君严肃地说。这病症虽不难断，但治疗不及时的话大有危险，最好是能够先以真气辅助下针，将人救醒再行施药。

 

“你将孩子抱起来。”照世明灯暗运真气，一点莹白的光团在他指尖聚起。

 

玄真君心领神会，将孩子竖着抱起，让他背向众人，然后拂去他脑后散发，露出细小的脖颈来。

 

照世明灯探指，在孩子的曲池、大椎、十宣三处穴位叩了下去，那团莹白光气所到，孩子惊厥抽搐的症状立时便停止了。在一片惊叹声中，那孩子皱起的小脸平复开来，慢慢睁开眼，见到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红衣人，抽噎一声，细声叫了句“娘……”。

 

“神医，真是神医啊！”村民赞叹不已，“今天是遇到活神仙了！”

 

照世明灯摇头笑道：“不敢当。这孩子我已用针灸法为他祛风镇厥，今晚不会有事了。若担心复发，明日可去抓些药来……”

 

“以连翘、黄芩、栀子、知母清气透热，生地、水牛角、赤芍、丹皮清营凉血，羚羊角、石决明、钩藤熄风平肝……”玄真君不假思索地接道，看了看周遭村民茫然的神色，又道，“可有纸笔？我将药方写予你们。”

 

“有有有！”便有人站了出来，正是方才在村口下棋的两人之一，“徐家娘子，你抱孩子先回去，等下先生写了方子，你也不用来取，我明日让我家二小子去镇上，帮你把药抓回来。”

 

那妇人又落下泪来，千恩万谢地去了。

 

那村民有些见识，见照世明灯与玄真君丰仪气度，便知不是凡人，问明两人是游玩路过此地，便恭恭敬敬请他们暂住在自己家中。两人本就准备借宿，自无不允。只是村舍寒朴，匆促间只得一间空房，寝具尚自不齐。

 

“这真是怠慢了，别人家怕也没多的房子和被褥，这真是，咳，怠慢两位先生了。晚上怕是会冷……”那村民搓着两只手，十分抱歉的样子。

 

“无妨，能有一屋容身，已足感盛情，是我们打扰了。”即使是对普通人，照世明灯也同样温和有礼。

 

他其实并不需借宿农家，修道人随处打坐入静便可休息，只是担心玄真君功体已失，露宿野外怕是会感风寒。是以虽然只有一间屋子也已足够，他本就只是为玄真君寻求休息之所。

 

“照世明灯。”等到闲人散尽，玄真君走近照世明灯身边，目光沉稳，像是有所决定。

 

“吾在。”照世明灯含笑回首，“今*你劳累了，又错过服药，来，坐下，让吾以真气代替药物为你养护经脉。”

 

“我定要恢复功体。”玄真君注视着他的双眼，“至少，要寻回行针渡气、济世救人的能为。”

 

7

 

“吾要恢复功体。武学弓术不能回到当初倒也无妨，但医治病人，药剂终是来得缓慢，缓急之际，若能复有行气度脉的能为，方可济世救人。”方才的一幕，似是让玄真君想通了什么，不复之前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之前，道门众人为他送来药剂，他就喝下，耽误了送药，他也毫不关心；照世明灯为他修改药方，又亲自为他行气诊脉，他默然受之，不太过抗拒，但也谈不上如何配合。对于自己的功体武学，他并无多少执念，但面对病患无能为力的那一刻，却使他下定决心，要努力恢复功体，也好能多救助世人。

 

便知玄真君是真英雄。只要让他看到世间尚有哀苦，他就会视之为自己的责任，就会挺身承担，就会找到努力提升自己百折不挠的动力。照世明灯欣慰地笑了：“慈郎助你。”

 

“嗯，照世明灯，多谢你。”玄真君望向照世明灯，诚挚地道谢。之前照世明灯所做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这样处处为他着想，不由得他不受到感动，也心生亲近。

 

照世明灯轻轻摇摇头：“你我同修，理当如此，不必言谢。你能尽快复原，慈郎便足感欣慰了。”

 

这温和而诚挚的话语，熨得玄真君心中一片烫热。他舒展了眉宇，探手握住照世明灯白玉般的手掌摇了摇：“哈，玄真君决不辜负照世明灯这番心意！来，我们这便开始。便劳你为我导气，我该当如何配合？”

 

照世明灯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床边坐下：“既然你有意配合，慈郎便先确认你督脉是否通畅。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你便如前几日一般澄思静虑便可，如果尚有余力，不妨尝试观想接引慈郎之真元入体，看看是否可引动你自身气机。”

 

玄真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闭目宁神，然而或许是心境有别，这次他竟然无法立即静下心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暖融融的灯火，感受到照世明灯时刻关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身边都是他清雅的气息……

 

忽地，一只温暖的手插入他的发间，按上他的百会穴，让他脑中蓦然一清，接下来轻轻揉动，一点一点下移，抚上脖颈，又沿着脊骨隔衣下行……那只手极有分寸，按触得似有若无，却正因如此而更让人心中生出痒意。虽然明知对方不过是在触诊，玄真君也禁不住身体一僵。

 

照世明灯见状含了笑意：“玄真君可是不惯与人接近？”

 

“……无妨。”玄真君挺直了腰背，努力澄思静虑。

 

“唔……今日为何你入静如此之慢？”照世明灯心下忧虑，担心玄真君这一天中情绪变化过大，或许不宜立刻修行，是否该再过几日，回到圣龙口再重行静心。心中犹豫，手下更为轻缓温柔，那只手如春风一般轻柔地拂过玄真君的背部，缓缓落到他的腰间按了按。

 

一阵酸软从腰间传来，这说不出的陌生感觉让玄真君禁不住一颤，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