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靖]鲲鹏 作者：扇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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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仲裁一职担久了，忧患深知道有时莫名的直觉反而更容易贴近真相。
次来便是，那日包围着幼鸟的光团中，隐隐有股能够引动天地变化的玄妙之力，让他十分在意……
他这头仍在思索，那头靖沧浪已经从负面情绪中脱出，接着后知后觉地想到：海枯石沉忧患深──这个名字他好像有些印象。
不，因为海枯两字让倾波族族长天性反弹，所以他是非常非常有印象的。
与他同为儒门四锋，师从孟学大儒，在海枯石沉此号声名鹊起后立即赴任讼星台的三教仲裁，忧患深。
就算待在再如何与世无争的北海，身为儒门一脉，靖沧浪很清楚三教仲裁这个位置有多少人觊觎，忧患深却能在无数派系虎视眈眈下任职至今……
一想起来，幼鹏头也不埋了，眼珠直直地瞪向那个侧对着他的人影。
「这样。」心有灵犀般，忧患深同时转过身，手中折扇慢慢地展了开来：「吾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幼鸟望着他的眼神透出了疑惑，但仍是配合地点了点脑袋。
「你可是为了公事而来？」三教仲裁的声调一向慢条斯理，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特别慢条斯理。
幼鹏更疑惑了些，随即便坚定的摇了摇头。
「好。」得了答复，忧患深立刻一个利落的收扇。
这一声好，听上去怎么竟象是喝采一般。
靖沧浪困惑地眨眨眼，便静静等待对方再言，却没想到，忧患深说只问一个问题，就真的只是一个问题……
他根本不出声了。
靖沧浪愣愣地看着对方倒了一杯茶，卷起一册书，自在地半倚上榻，给了他一个自便的眼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此间主人视他若无物，幼小的鹏鸟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良好的修养让他绝不会做出造成主人家困扰的行为，何况此番闯入本就是他之过失，自己目前又无法开口说明，忧患深的沉默倒是让他的尴尬大为减缓。
话说回来，知道对方是三教仲裁后，倾波族凌主便也不再担忧自己化形失败后的安危问题了。
如今与其出声求关注，还是先想想有没有办法能让自己恢复原身方是正途。
靖沧浪闭起眼睛，细细地自血脉记忆中寻找复原之法。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就象是只无辜的、沉沉睡着的金色小鸟。
他也不知道那个看似读书入迷的主人家正无声地打量着他。
这样晾着也不在意，显然心思并不像外型那样天真无邪，也不缺乏智慧，但脾气修养确实是不错。忧患深思索着，便将对方在心中的定位往无害的方向挪了一格。
三
这一场沉默持续了大约三百页的时间，中止在扇宇之主手中书册翻至尾页之时。
似乎不需要进食。观察着幼鸟周身那团肉眼难见的细流，他有些惊奇地想，外型虽略似幼鹰，却是未曾见过的物种，竟能以肉身吸收天地间的灵气维生，万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
在决定该如何处理这只闯入定锋坡后昏迷的幼鸟前，他早已大略探得他之状态，否则也不会随意地将他安置在内书房。
一是为三教之事试探，但从幼鸟的反应看来，他显然觉得三教仲裁的内书房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二是当时幼鸟体内气息紊乱不堪，肉身没有遭到太大的非难，却可等同重伤患视之。
忧患深虽非医者，亦不是什么鸟类学专家，但他也知道内息溃散对任何生物而言都不能算一件好事。
「仲裁？」伴着外头一声询问，门上传来轻敲。
幼鸟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被打断思路的忧患深稍做抬首，便放下了手中书卷。
「进来。」
是奉他之命外出办事的右判令莫何回转。
靖沧浪见到一男一女自门外鱼贯入内，方才出声的男性举止恭谨，应是三教仲裁的下属，而那女子却在略施一礼后直直就朝他瞪了过来，面上神情是既惊诧又咬牙切齿。
明显的敌意。倾波族凌主想起自己闯入此地时短暂的一幕，心中苦笑。
「仲裁，你怎能将此物放在内书房？谁知他身上有没有──」
只见忧患深一抬手，便止住了女子接下来可能不雅的质问。
「左判令，吾不知你如此喜欢在外厅议事。」面色不改，忧患深缓缓道：「但是，下次吧。」
「这、仲裁，吾不是此意……」
右判令在一边掩嘴，不敢让绀霞君察觉他的偷笑，便显得十分辛苦。
三教仲裁看了他一眼，道：「右判令，你也想到外厅？」
「没、没，能入仲裁之内书房，是莫何的荣幸。」右判令连忙摆明立场，而后脑还是得到了同僚的一记怒视。
仲裁不厚道。他心里牢骚兼无奈，绀霞君也实在不识相，既名内书房，又如何是下属所能置喙，不要反被剥夺了进入内书房议事的资格才好。
「说公事吧。」穷追猛打不是他一贯风格，扇宇之主扇端敲了敲桌沿道：「一刻钟。」
「是。」莫何瞥了一边闭着眼睛的幼鸟，倒也没有提出疑问：「儒门那里，却是希望仲裁能暂缓此事，等待主事者表态，莫要中了旁人离间之计。」
「嗯。」三教仲裁不置可否的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
儒门？
那边靖沧浪有些尴尬，此地主人处理公事，自己虽不愿听见这些，声音入耳却不是他所能控制。
不能言语，不能动弹，避嫌是做不到的。他索性张开了眼，注意起三教仲裁的两名部属。
正在发言的是右判令，对他抱有敌意的则是左判令。
当日闯入此地之时，他虽然意识混沌，却仍勉力保有一丝警戒清醒。不论这是否生物本能所致，倾波族凌主对此是很庆幸的──需知他整个身躯都坠入了墨池里，若非还记得挣扎，后果他不敢想象，但是录入倾波族史是可以肯定的，后人大概会这样写：有先祖靖沧浪，化而为鹏，鹏背不知几毫厘也，着陆失败，溺于墨池。
那时他脑海一片模糊，墨中愈挣扎，耳边传来的女声愈是高亢，好不容易脱离了砚池险境，便听得她尖叫「不可！」、「怎能让随便哪里来的生物扰了仲裁的清静！」云云。
右判令似乎对此并不发表意见，而忧患深此人……当时只用三个字就博得了靖沧浪的好感，他说：「取水来。」
水，在那一刻听起来多么具有亲切感。心中一松懈，他立刻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也不知自己后来究竟昏迷多久？总是不至于太长，族人那里应当尚不晓得此事……
「万万不可！」
耳畔尖锐的女音让他倏然回神。
「暂缓此事，他们嘴上好听，却是对此毫无章程！倒要仲裁背上拖延敷衍之名？我们又该如何对其他两家交代！」掷地有声，左判令一脸苦口婆心。
她对面的右判令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有理。」他们的上司此时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声，又道：「假公济私，不是吾辈该为，可折衷处理。」
历经数甲子平静后，这一场三教角力的暗处，有心人似乎别有算计，障眼法？离间计？只怕是要一环扣一环，制造破绽将他拉下马……莫何性格磊落，却是不曾想过这背后许多。
「是。」右判令明显更接受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点了点头：「是否该向儒门解释？」
不若释道两家，儒门高层总是更需要这些表面上的礼节。
「自然。」折扇缓缓地晃着，三教仲裁想了想，忽然笑道：「吾亲往解释。」
「仲裁！这不妥──」绀霞君急急道。
「一刻钟，到了。」扇宇之主扬手示意。
－－－
很快，内书房又只余下二人……不，一人一鸟。
「吾并不避讳这些。」三教仲裁抿了一口茶，对目光不知该放何处的幼鸟道。
所以对方才之事无须介意……吗？靖沧浪晓得对方的意思，却不禁暗暗有些恼意，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隐瞒不能加深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忧患深彷佛意有所指，又忽然道：「此时倒有一事，已然拖延不得。」
正因为扇宇之主前一句隐晦言辞而愈加恼怒，又听闻他后一句，倾波族凌主的注意力迅速就被转移。
「嗯。」将茶盏置于几上，忧患深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吾该如何称呼你？」
幼鹏一愣，立刻就让这个问题给难住了。
「你说──啊，失礼，你不能说。如何称呼才好？」那个轻柔低缓的嗓音如此诚恳，但在靖沧浪听来却是十足戏谑。
张张口，幼鹏又连忙闭上嘴，他险些忘记他此时只能以鸣叫应答。
但为什么觉得对方是故意的呢？他在心底皱了皱眉，再次生恼。
没有得到理想的回应，忧患深再接再厉，他性格里虽然不喜穷追猛打，却是未达目的便不愿罢休之人。
「小黄？小金？小鸟儿？」三教仲裁平日雍容尔雅的脸上已然满是笑意，连过份锐利的双眸都显得柔软，不待幼鸟反应过来，他又作势摇头连道：「不妥不妥。」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太……！
不能咬牙也不能握拳的倾波族凌主，纵使再义愤填膺也依旧什么都做不了，顶多气掉自己三根羽毛。就算想在心底骂人，那些恶劣的词汇却也从未在记载于鲲尘千古的字典里，能出现『可恶』、『坏心眼』已经是他尽力了。
然而，士可杀不可辱。
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幼鹏一振双翼，竟然整个身体落到了书案上头。
「呃，小心。」忧患深不禁愕然，原本摇得极轻快的折扇也随之一顿。
不是他紧张过度，实在是……那日三教公函的惨状记忆犹新。
一边阖起扇面，他一边踱了过去，想看看这只小鸟儿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毕竟那一身的伤势居然还能动弹，显见已是气极了。
只见桌上幼鸟试图再振起双翅前进，却浑身软绵绵的，移动不了多少距离，但总是一步步拉近了他的目标──那一杆斜倚着砚台的毛笔。
这样让人心生无力的画面，扇宇之主忍不住欲出手帮忙，却又想到什么似地身形一顿，只静静的看着那个小身影吃力挪动。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彷佛如此就能维持住动力般，不间断地在心底默念圣人言，也幸亏此次落点不差，靖沧浪终是取得了那杆湖笔。
但这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以喙部叼住对他而言略嫌粗大的毫杆中端，一鼓作气地甩上旁边的玉版纸，虽是暴殄天物，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假使，假使他体内还有一点真气……几次差点衔不住笔杆，靖沧浪连尾毛都停止不了颤抖──他多想直接用鸟身使出冽．沧海。
宣纸入色，上头的墨痕渐渐在幼鹏坚定的动作下浸染出两个字来。
「千古。」有人在他身后悠悠念道。
终是成功了。
鲲尘千古心神一松，闭上了眼睛。
在他失去意识前，仍还眼含愧色，那样扭曲的字体，靖沧浪哪怕幼时初执笔也不曾写过，他真怕对方会看成『干石』……
四
靖沧浪醒来的时候，四下无人。
窗棂敞亮，微风徐徐，正是白日，地点依然是三教仲裁的内书房，身下还是那方软垫。
外头传来脚步声。
眼前充满既视感的场景令幼鹏一怔，还以为自己只是作梦，没有什么三教仲裁左右判令，他也只是刚刚闯入此地首度醒来。
「仲裁，你回来了。」门外连那个梦里急躁的女声都一模一样。
「止步。」回转之人吝啬地只吐出两个字，靖沧浪脑海立刻浮现那个人执扇摆手的模样。
内书房的门随之一启，梦中的三教仲裁忧患深慢慢走了进来。
「你醒了。」表情竟是毫不意外，扇宇之主相当自然而然的唤道：「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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