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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是梦。

幼鹏抖了抖双翼，象是想让自己更清醒，却在对方下一句话后差点又摔倒。

「你已睡了十日。」习惯性地斟茶，三教仲裁并不看他：「身体感觉如何？」

还在自己竟然睡过了整整一旬的震撼之中，靖沧浪下意识地舒展双翅，接着才发觉肉体的疼痛已不复存，连之前破败不堪的气海都稳定了许多，虽然体内仍无半点真气，但比起十日前内息的濒毁状态，起码不必忧心性命之危了。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修复程度是自己睡一觉就能做到的，鹏鸟的肉身结构再神妙，也与内息恢复是两回事。

「此事还需你之谅解。」手捧茶盏，忧患深转头望着他道：「吾在你体内留下些许真元，如此你一醒来，吾便能知晓。」

靖沧浪闻言，体内一观，果然暗藏有一股陌生的气息，却是极微弱，因为自身本源受创甚深，非但无力排除，若对方不曾说明，他恐怕也不能得知。

人家主动坦然告知，他又如何能怪罪。

幼鹏对扇宇之主摇了摇头，一会儿后又点了点头。

即表明他并不在意，他之状况尚好。

忧患深笑了笑，又道：「既已醒来，十日不曾动弹，却是需要稍作活动。」

语毕，他将杯中茶水饮尽，袖中一翻，竟是摸出了一枝桃花。

「此乃大夫的叮嘱，莫让在下难做啊。」他将枝身递至幼鹏跟前，笑吟吟道：「请。」

靖沧浪呆了呆，看看忧患深又看看那枝枒前端一朵粉色桃花，犹豫片刻，还是纵身跃上了那桃枝。

「感谢配合。」扇宇之主一颔首，便领着桃枝走出了内书房。

直到外头那层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之时，倾波族凌主仍是没搞懂，自己怎么就乖乖地上了那枝桃花，被一路带出了扇宇，然后晾在这树顶上晒太阳。

树底下，那个只负责带他来此的人，又拿着一卷书读得津津有味。

「一刻钟。」

他回想起那人笑笑说出这一句的面容，心中又感些微恼怒。幼鸟在羽翼发育完全之前是不能飞行的，顶多可以短暂的滑翔，因此他除了在这树梢跳动两下外，实在也不能做什么。

彷佛感觉到了上头鸟儿的小小暴躁，三教仲裁稍事抬首，天光让他下意识瞇起眼，思绪不禁自书中脱离出来。

也许在名为千古的幼鸟坚持地咬住他那杆湖笔之时，他就被触动了。

在这十日间，他猜测过许多关于他的来历，很有可能是意外来到扇宇，亦有可能是遭到迫害，虽然千古的反应并不像，但以他表露出的性格来看，就算迫害了，估计也是蒙在鼓里无从察觉，就算察觉了，也是咬咬牙后忍气吞声。

无论如何，他会帮助他的。

「时间到了，千古。」手中扇面轻拂，引起一股旋流，将枝头上发呆的幼鸟带了下来。

未丰的羽翼巍巍振动，一个滑行便轻快地落至对方展现的桃枝之上，两者无意间的动作倒是配合的极好。

这给了靖沧浪些许的信心，他现在已能动作自如，再过一旬，他说不定便能恢复成原来那个鲲尘千古。

……是了，定然有人帮助于他。回想起三教仲裁刚才所说的大夫医嘱，倾波族凌主便想向他问个明白，却不能也不知该如何说，一时又陷入了烦恼之中。

不料接下来无需他询问，三教仲裁竟自动就将此事道出，体贴得简直让人以为他有读心术。

「大夫的吩咐，除了适当活动与休养。」执着桃枝漫步于林间，四周山色空灵，陌野纯净，忧患深的嗓音听起来既平静又悠远：「还需要有人输功与你，梳理内息，去除暗伤，至少每半日一次为佳。」

「啾！」久未出声的幼鹏听了大惊。

「反应这么大。」忍俊不住，三教仲裁横扇掩盖上勾的唇角，道：「千古莫不是嫌弃我？」

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幼鸟原本侧对着他的身体生生扭转了过来，也不担心会掉下移动中的桃枝。

──那这人岂非已是如此输功多日？难怪伤势复原程度大出他之意料。

急切地又鸣叫了一声，靖沧浪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表达些什么，或者是希望对方再作说明，但忧患深扇面一收，却不肯再说了。

见到幼鸟不安地转动颈项，时时看向自己，爪下都将那桃枝紧紧抓出了白痕，三教仲裁忍不住一叹。

「只是小事。」他忽而一蹙眉，道：「倒是你体内脉象阻塞不通、运行窒碍，虽周身灵气缭绕，却不得气海而入，此象极易引发一种后遗症……」

果不其然，幼鹏很轻易地又被转移了注意。

但还不待细闻，他突地脑中一阵恍惚，然后听到对方一声：「唉呀。」

后面的话他便再听不见了。

「又睡着了。」三教仲裁无奈地看着落入掌中的鸟儿。

幼鸟浑身绒毛，触感细软，他自然是不讨厌的。

但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就昏睡过去，确实是麻烦的后遗症啊。

 

－－－

 

靖沧浪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时值半夜。

夜里春寒料峭，许是幼体更加怕冷，又无元功保护，他在迷蒙中蜷缩着身子低鸣了一声。

「唔。」一旁突然有个黑影动了动，朝这里延伸了过来，轻轻抚向他的颊畔颈间。

「啾……」脑海中仍是朦胧一片，只感觉那东西既温且热，贴着很舒服，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感受到那东西温柔的摩娑回应。

直到体内一股陌生熟悉参半的气流盘旋运转，让他全身都温暖起来后，靖沧浪才完全醒了过来。

那东西是忧患深的手指。

靖沧浪被自己完全正确的猜测惊呆了。

──不，他怎么会身在三教仲裁的床边？

虽然那股气流温暖舒适得让他不想动弹，仍旧无法使鲲尘千古违背自己的本性。

幼鹏拍了拍两翼，就想跳离，却不料又被那比自己整个身体还大的手掌完全拦住了去向。

「再睡一会儿。」那人声音只是比平时要低沉些，却听得靖沧浪浑身一抖。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果断决定。

但是那只手掌依然截住了他离去的所有方位，而唯一的出口大概横着忧患深的枕头。

「……啾。」他便有些气急。

这时忧患深已然半起身，倦懒地像平日一样斜倚着床头。

他想了想，忽然说：「大夫叮咛。」然后又困顿地道：「千古，别吵我。」

也不知是哪一句点中了幼鸟的穴道，他浑身一僵，不再动弹。

见小鸟儿已经垂下双翼、放弃挣扎，忧患深满意地躺了回去。

没有发现自己完全被对方掌握住了全盘反应，靖沧浪气馁的睁着眼，硬着颈项，也不看向扇宇之主那边，然而即使如此，那个人的温暖气息仍旧在他体内缓缓流动。

虽然抱定主意绝不闭眼，却敌不了医者的断言，只过片刻，倾波族凌主又在恍惚间失去了意识。

他自不晓得，一直到天亮，忧患深的掌心也没有收回去。

 

 

 

五

 

靖沧浪很压抑。

「这是大夫所言。」那人在翌日醒来后对他道：「为防止你半夜发作摔落地板，还是睡在我枕边方便时时照顾。」

「此事为大夫之交代。」扇宇之主一边轻松自如地扳开他遮掩住头部的翅膀，一边平静地说：「每半日一次输功为佳，但没事输一输更佳。」

「千古，此乃因为大夫说──」

靖沧浪觉得自己化成鸟类后本能啄人的冲动就快要压抑不住。

『大夫说』俨然成为了他的新一代噩梦，尤其是三教仲裁三句不离口却还显得一脸淡泊冷静的时候。

「大夫说，养成睡午觉的习惯，可以减轻你平日乍然昏睡的症状。」斜倚在榻上，三教仲裁顺畅语毕，理所当然地用扇子拍了拍自己身侧。

那口气之谆谆，简直就像幼时蒙学的教席先生解释孔孟圣人言一般。

扭头不予理会，幼鹏孤傲无比地伫立于桌案边一具乌木笔架上，坚信自己还是原来那个鲲尘千古。基于他先前已能动作自如，这具笔架便成了他最喜爱的落脚地点。〈没有之一，他不会承认忧患深的枕头旁边也是他的落脚地点！〉

自从上次三教仲裁表示：「大夫说，常常梳理羽毛有助于你气血流通。」但用来梳毛的工具却不是什么篦栉木梳之后，他就再也不相信忧患深任何大夫开头的句子了。

敛上一双再慵懒也显得犀利的眼眸，扇宇之主倒是丝毫不在意对方抗拒的表现，径自假寐起来。

靖沧浪早已习惯他这样的举动，也是见怪不怪。

这个人，说他懒，不如说嗜好偷闲。忙里爱偷闲，不忙，还是要偷闲。

近日他时常因三教之事往返来回，每每归家，总是带着一枝桃花，隔日便领着靖沧浪外出晒太阳。

每枝载过他一程的桃花，都陆续被安在了内书房的天青胆瓶里头，鲜嫩的色泽尚能维持一阵，若有枯萎，便会被左判令清理掉。

唯有一次，三教仲裁又得闲二三日没出公差，天青胆瓶中空空如也，他想了想，先贡献出那把绢墨折扇，但不待幼鸟反应便又收了回去──也不知是担心那扇骨太过光滑站不住，还是担心他自己下意识甩扇时会把鸟也甩了出去。

递补的栖木则是忧患深的手。

当时幼鹏迟疑了许久，仍在忧患深面不改色吐出一句「大夫说……」后乖乖就范。

为测试脚架稳定性，他跃上去的同时报复般磨了磨对方的虎口，想当然是什么也无法撼动，倒让他感觉到了明显的剑茧。

靖沧浪这才想起，是啊，这个人是儒门四大名锋之一，海枯石沉忧患深。

心底当下涌起一股浓浓的真实感，但还未衍生出别的情绪，便在对方不动声色摸上他颊边绒毛、自己竟还下意识回蹭后，立刻又消失无踪。

那次恼怒一直到忧患深带着他步至一座桃林后都没有遗忘掉，他仍还恨得牙痒痒，便听见身下那只手掌的主人一声叹息。

当然不会是什么反省之叹。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只闻扇宇之主轻声吟道。

幼鹏立即面色古怪地斜过脑袋看他。

这诗原意是作者感叹自己若为春神，必要让那秋冬花卉一起与桃花盛开争艳。

但现在让忧患深一念，根本就是他懒得走路……希望让那桃花都开在一处方便采摘来着。

忆及此处，伫立于内书房笔架上的靖沧浪想道：什么嗜好偷闲？这个人，果然还是懒吧……

根本没发现自己其实又被人转移了注意力。

此刻东风徐徐，拂起内书房窗口帘幕，春光柔缓得近似无温，浅浅铺洒在定锋坡每一处角落。

靖沧浪便又想起扇宇之主的大夫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疗伤也需把握冥冥生机，此际万物回春，莫要错失。

哼。压下自己再次无来由的恼意，幼鹏爪下躁然侧移了一小步，堂堂鲲尘千古，他如何会惧怕一位素未谋面的医者。

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一名大夫，是否真实存在还是两说。他只是……只是不愿……

不愿再想下去，倾波族凌主强迫自己盯着墙边的桃枝，没过多久，却又想起一些别的什么，只好转而盯着自己的脚爪。

盯着盯着，不知该怪春风温煦，还是大夫说的威力过于强大，他眼底渐渐迷蒙，竟是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虽是正常地入眠，也依然违抗不了伤体的自我修复沉睡，东风还在吹拂，幼鸟脚爪微松，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忽尔便似气泡般飘了起来。

──春风知吾意，吹梦至扇宇……无声一笑，榻上的男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张开了双眸，只是半垂着，彷佛担心眼底与生俱来的冷光会惊醒对方，他轻轻一摆手中扇面，巧妙地控制住气旋方向，让那流风拱卫着的金黄色小团缓缓落向他的榻边。

许是他太过善于控制力道，许是千古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不再警戒，幼鸟落榻后仍是安然，埋着头并无动静。

反正待他醒来，他便告诉他是后遗症发作了。

到时千古约莫又要将他的头埋入翅膀中。唇角微扬，扇宇之主和缓却持续地摇着手中墨扇，扇面描金游龙栩栩如生，简直要跳脱而出。

但下一瞬，那游龙却又顿滞不动。同时在上方，三教仲裁好看的眉心生生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