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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热切的感情，十分不适合高门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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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司马昭似乎真的只是单纯被诗文吸引，默默听取，偶尔评论一句“真动人啊””还能这样抒发心意”。

　　等念到《东门之墠（shan）》时，司马昭第一次“扑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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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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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好有趣啊。和我们今天差不多呢。”

　　司马昭抚摸着被打开的竹简，笑着感叹道。

　　“不知唱成歌谣时，是什么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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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姬顺着他的心意，挑选了篇幅更短，文字更简白生动的爱情诗篇，反复念诵。

　　《泽陂》《草虫》《山有扶苏》《月出》，都是这样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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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越听越沉默。

　　等到妻子开始念诵《月出》时，他忍不住跟着低诵，声音深沉。

　　他对于这些深深思慕，哀伤而幽怀的句子似乎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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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生性聪颖，几乎过耳不忘。

　　偶尔有词句错失，王元姬在旁略加提点，很快他就能抚摸着竹简，吟诵“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这样的深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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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姬自小身受公门府第的教养，有惊人的耐心和意志。她平静地随丈夫饱揽情诗，却始终能忍住不问：——“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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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这个地位的女人，特有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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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原本以为丈夫心血来潮，想听情诗，是要学些粗鄙的小调，去调戏某个侍女……

　　现在却发现，丈夫居然缱绻于诗文，心绪翻涌，几乎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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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片秘密的心底山河，此刻，是在为谁翻云覆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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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姬突然有点羡慕丈夫。

　　这个男人拥有一切，半生快意恣纵。如今却怀有一颗赤忱的心，柔软滚烫，随诗歌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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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浸在这古朴的情诗里，深深思念某个人，缠绵悱恻。——而那个人，一定不是她。

　　现在，被隔离在他故事之外的王元姬，开始有些惘然若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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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揣测司马昭的趣旨，翻出《黍离》这一篇来读。这首诗曾是很多高门贵族的热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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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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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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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未读完，突然发现司马昭突然抚额，紧皱眉，猛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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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特别喜欢这一首吗？”

　　王元姬淡淡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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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手按在眼前的纱布上。抿着嘴唇。久久，才声音压抑着说道：

　　“是啊。这一首果然最妙，特别形象。”.

　　.

　　形象？

　　是谁的形象，此刻栩栩如生地、描绘在你心底呢？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也是隐士之幽苦啦。很有人情不逮时，独自伤怀的高贵滋味呢。”

　　王元姬点评。

　　.

　　司马昭咧嘴，似乎在笑。

　　“不，我喜欢的是后面那句——”

　　.

　　“咦？”

　　.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老天爷呀，哪算是个什么人啊！”

　　“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司马昭拍着床栏，居然大笑起来。

　　.

　　.

　　他敷眼的纱布，印出一双水痕。大概是揉眼时碰到伤痛处，疼出眼泪来了吧？

　　.

　　王元姬觉得眼前这个人品诗，实在无异于鸡同鸭讲。

　　司马家果真是血统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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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野有蛩】下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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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恋一个人后，最生动的，是自身内心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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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柔软。灵魂不自主地渴望与世间一切呼应。本能寻找一切证据，证明这个世界多么庆幸有他，多么应该被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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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突然一夜之间通神，竟读懂了天下所有的情诗。

　　他发觉世间所有的诗词歌赋，都在描写他和他的心——

　　每一篇都藏着刘公嗣。都藏着自己。

　　.

　　那些思念和渴望，化为无数男男女女的身影，化成无数他有缘经历过或者从来不曾体会的场景——

　　但归根到底，一切都只在说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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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爱他。

　　他思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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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百感交集于怀，甚至突然想学一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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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在世时，据说弹得一手妙不可言的好琴。能闻之令人涕泪雨下。从前未曾好好品味过，如今格外可惜。

　　将诗词歌赋的意味，投入到泠泠七弦上，大概格外能幽幽抒畅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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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然而千金购来绝世好琴，却没什么卵用。

　　司马昭用手指挤压琴弦，弹播扣弄，只能发出干涩的噼啪声。按音则不准，拨弦而错音，心里旋律飘摇而至，在琴上手忙脚乱地奏，却顾东失西，不成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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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发郁闷得心头风云翻涌。

　　积郁意浓，司马昭推开琴，临窗清啸，悲声入秋——

　　呜呼！司马昭终于爽了一时。

　　.

　　他遂将这被自己□□过的名琴转送给王元姬，腆着脸说“名琴归美人，才是相得益彰”。

　　王元姬早知这人心血来潮学琴，结果不过如此——连白眼都懒得翻，接过琴匣，忙去仔细对弦上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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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如同一个贪吃而挑食的人，在无望而隐秘的恋情中，渴望摄取所有带着悲伤的色彩的艺术，以滋润他心里的【哀】。

　　心哀如死，才会下定决心，“永远再不见刘公嗣”。

　　这个毒咒让日夜变得异常漫漫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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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三秋”简直是他活着的墓志铭。

　　若由着司马昭的性子，只怕还要抢过毛笔来，改写成“一日十三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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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余日后，他的眼睛已无大碍，司马昭却依然赌气，在眼睛上缠着纱布，哼哼唧唧不肯“治愈”。——只露出一角缝，不妨碍他阅看公文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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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把这伤也当做“最后的，与刘禅有关的”纪念；不忍心彻底失去。

　　王元姬和侍女们哪里懂得他这缠绵的小秘密？——只当他发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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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贾充，只怕是天底下少有几个知道司马昭胡闹原因的人。不过，他更不在乎。——只要不折腾出人命，又不耽误公务，司马昭就是天天头上顶个桶，贾充也一样冷笑着安然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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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如此。又熬过“绝交”一日。

　　白日越忙越好，到了晚上，枕边有人，暂逃得过心慌。

　　但是司马昭还是会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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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梦来，他再无凭无依，只是孑孓孤身一人。

　　在浩瀚的夜色梦境里，看不见一星半点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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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无色风吹起，飘过洛阳城的夜空，他看见满地倾颓的皇宫废墟，烈火烧尽。有人背对着他，坐在城墙上，穿着黑色的大袍，风吹起他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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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声地对那个人说：

　　这可不算我又见你了。

　　。

　　。

　　那个人头也不回，只是平静道：

　　是啊。

　　。

　　司马昭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背影，明知是梦，说出口时却心里怦怦乱跳：

　　我最近读诗歌词，总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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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一首呢？

　　那个人，在梦中，头也不回幽幽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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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电光石火，司马昭脑海中记得的诗歌全成空白。

　　他拼命搜索枯肠，脱口抑扬顿挫地念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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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妃呼豨！——当风扬其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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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出处不记得了，依稀记得是描写女子在大海边思念心上人的情景。

　　纷扬扬落灰，多像这一刻烽火残城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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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闻之，久久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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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醒以后，司马昭觉得“当风扬其灰”这诗句十分耳熟。他跳下床光脚跑去书房，翻来翻去，最后在一卷《乐府》里找到了原词，顿时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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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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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相思与君绝！

　　勿复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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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蹲在地上，凑着灯光看黄竹简，墨刀字。

　　他简直想给乱吟诗的自己一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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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风】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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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渐渐转冷。秋夜越来越长。这清冷的高天别有一番美，司马昭常常在庭院里望着月色发呆。

　　洛阳的云缕散尽时，星辰布满东天，明亮而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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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那一首来，于是清诵：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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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明厚，郎朗悠扬，吟诵得很有气势。妻子王元姬慢慢抱衣来到他身后，默默听他诵唱。

　　司马昭长出一口气，一回头，却发现王元姬睁大眼睛，怔怔发呆，眼中滚落下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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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元卿？”

　　对于妻子，用“卿”称呼，是敬爱妻子的门第，也是讨好夫人的小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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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了安乐公的夫人——星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