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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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咔啦”一声,下落的身体被山崖上斜生的树枝托住,遭此一阻,百里屠苏猛地吐出一口血沫,神智却蓦然清醒了许多。顷刻间树枝又是一震,屠苏勉力睁开眼,腰间已被人用力搂住——
陵越一手攀住凸起的山石,指节泛白,臂上青筋暴起,在他耳畔哑声道:“撑住,我们不会死。”
百里屠苏丹田中真气激荡,痛苦难当,眼中所见蹁跹浮云似是都着了火,满目艳红,恍惚间分不清是火还是血。却又仿佛有人涉水而来,救他于业火之中,气息平和温暖得让他想要睡去。屠苏嘴唇颤抖,伸手抚上近在咫尺的眉眼。
身下树枝不堪承受两人重量,轰然断裂,陵越手上抓着的山石也被生生掰断。两人紧抱着坠下深渊,风声过耳之际,屠苏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唤,从百年的光阴逝水中溯流而上,悠悠落至耳畔——
“师弟!”
☆、樽前休问枯荣事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他们本就命数未尽,那万丈高崖之下竟然是一方深潭。
百里屠苏生于南疆,不识水性,冰冷彻骨的水流自口鼻压入腹腔,呼吸顿时窒住,狠狠呛了一大口。再加上先前受伤不轻,此刻气海翻腾,连半分扑腾的力气也没有,眼前一片黑暗,神思一片模糊,身体笔直地向寒潭底沉去。
意识渐失之际,却忽然被人用力扣住手臂,不再往无尽的深渊中跌堕,屠苏本能地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原来陵越生长于淮河边,自小水性甚佳,虽则陡然间不知沉入水底多深,仍是神智未失,三两下就靠近了屠苏身边,牵住他的手便向上游去。但见屠苏因窒息呛水,面露挣扎之色,当下不假思索便一把揽住他的后背,覆上他的唇,将一口真气渡了过去。
百里屠苏正自痛苦难当,森森寒气入骨,四肢血脉皆被冰封雪冻一般,忽觉一股温润的气息自唇齿间流入自己体内,勉力睁开眼来,便看见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寒潭之下不见天日,四周都是水,泛着碧幽幽的冷光,他二人悬浮其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正在做一场飘渺的长梦,而他思念已久的人给了他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是耶非耶,今夕却是何夕?这一刻等得太久,似可忘尽红尘浮世。
看屠苏缓过些许,陵越便紧紧拉着他,借着水流浮力向上漂去,不多时重见天光,终于“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百里屠苏被一把推上岸边,猛地吐出一大口水,混着丝丝鲜血,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都动弹不得。
终于他慢慢撑开眼帘,只见四周涧谷幽寂,奇峰峭壁耸立,上望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竟不知深逾几百丈。
陵越随后出水,爬上岸来,发上凝了一层雪白的薄冰,唇色冻得发紫,再无余力说话,只靠着石头闭目急喘。
短短片刻,已是生一回死一回。
屠苏将腹中积水吐尽,早已是气若游丝,深潭水冷,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四肢百骸俱是寒意。他咬着打战的牙关想要站起来,奈何心头一阵悸痛窜过,他用力按着胸口跪倒在地,全身发抖得厉害。
一只同样发抖的手紧握成拳,平伸至他眼前,仿佛犹豫不决,后又缓缓舒开五指。“屠苏。”陵越哑着声唤他。
屠苏不言不动,只是闭上了眼,一滴滴水从发梢落下。
凉风拂过,一声低叹悠悠落下,顷刻之间却足像是等待了三生那般漫长。终于陵越单膝跪下,翻转手掌向他伸出,道:“师弟。”
百里屠苏骤然抬眼,正对上陵越眼底清明神光,刹那间仿佛风流云散,沧海尽成桑田,百年流光、万千尘缘皆自眼前掠过。茫然间忘却了身在何处,只觉人生中最平静美好的时日,一时间都被这声轻唤带了回来,而簌簌逝去的景色尽头,是昆仑封山大雪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的少年。
二十年来的孤独守候,所等待的无非是这一刻。屠苏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视线悄然模糊,而陵越也只是这样默默地等着他的回应,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良久,屠苏抬起头来,但见故人眉眼如昔,便好似未曾经历生离与死别,而眼前人恰是心中人。
屠苏不再迟疑,将手放进他掌中,一借力,两人同时站了起来,随即又默契地一同将手松开。
“……”屠苏张了张口,方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了什么?”
“前尘。”陵越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适才许多人和事不停在脑中浮现,像是做梦一般,偏又真实得无法自欺。我原本已猜到一二,今日终于……”
“那……你究竟想起多少?”
“别问……”陵越低声道,“恐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屠苏便不再追问,后退两步靠在岸边的树干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后低声道:“云前辈说你转世时未洗去生前记忆,与你重逢以来,我虽知晓终有这么一天,却时常心中不安……”
话未说完,便被人用力揽入怀中,屠苏眼角蓦然发热,用力地回抱住了陵越。贴在一起的胸膛扑通扑通直跳,彷如擂鼓,肺腑翻腾,竟不知是喜是悲。
“师兄,久违了……”
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中久久相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惟恐身在梦中,一动便会醒来,梦似朝云无觅处。
天色渐黑,百里屠苏施炎咒燃起一堆火,将衣衫架在一旁以火烘烤,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只留一件外裳披在肩头,堪堪挡住夜里的寒风。屠苏激战了大半日,加之受了内伤,早已是疲累不堪,不多时便再撑不住,沉沉睡去。他们头靠着头,犹似当年同门修习的一双少年。
再睁眼时已近后半夜,崖顶云雾之后透出一轮娟娟月影,四下异常幽静,只闻萧萧风声。百里屠苏刚一动,便发现一双手臂自身后轻轻拥着自己,身上披的衣物已然干爽温暖。陵越亦是浅眠,立时醒了过来,问道:“可好些了?”
“嗯。”屠苏颔首,不知为何面上发热,便坐起身束好衣袍。又觉丹田中真气运转无碍,只是胸口受击之处仍郁结隐痛。陵越便握住他的手,一股真气自指尖渡来,“你内伤未愈,先别乱动。”
胸口滞涩的血气渐渐散开,百里屠苏面色也恢复少许,火光映照之下浮起几抹微红。他低下头,看见陵越手臂上几道纵深交错的血痕,显是坠崖时被荆条刮伤。陵越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掩住,道:“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屠苏心中一阵酸楚,道:“为何要跳下来?倘若崖下没有这方寒潭,你我岂非早已尸骨无存?你非但不能救我,还平白丧命于此。”
陵越侧首看他,眼中有淡淡笑意,“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又该当如何?当年铁柱观一劫,你又何尝不是舍命救我?”陵越神情略显憔悴,下颔处生出淡青的胡茬,一张面容仍旧英气逼人,神光奕奕。
屠苏顿时无言以对,只无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果真都想起来了。我原不该有此一问。”陵越道:“方才睡梦之中,又想起许多往事。”
屠苏合上双眼,将头靠上陵越的肩膀,片刻后轻声道:“师兄,回天墉城解封那日,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得。”
陵越却迟迟没有回答。屠苏错愕地睁眼看去,只见陵越眉心深锁,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奇怪……那天的事,我记不起了。”陵越歉疚地道。
刹那间,屠苏眼底泛起一抹哀痛,然而只是稍纵即逝,下一瞬他已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淡声道:“无妨,微末小事罢了。”陵越心觉不妥,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他隐约觉得自己忘却了一些颇为重要的往事,然而越是努力去想,越是头痛心烦,只得暂且放弃。
百里屠苏抬头望着夜空,神色沉重,薄唇抿成一线,“不知乌蒙灵谷现下如何……”
陵越知他心中担忧,安慰道:“山崖虽高,炸药声音却是极大,断无可能听不见半分响动,再者,谷外结界既是女娲大神所设,月出之时,自然灵力最盛。”
百里屠苏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你我眼下功力均未恢复,如此千丈深谷也无计脱身。”陵越拍拍他紧握的拳头,道:“天明再作打算。先睡吧。”
翌日清早,偌大的乌蒙灵谷空荡无人,正在淡薄晨曦中悠然酣睡。突然间,冰炎洞紧闭的石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女孩探出头四顾一周,而后如猫般灵巧地闪身出来,手中一柄乌木手杖色泽沉郁。
“寄书,你想干什么!”风羽随后跟出来,压着嗓子喝道,他熬了整整一宿,神情疲惫,双眼布满血丝。
凤寄书回头瞪了他一眼,懊恼道:“你不是睡着了吗,偷偷摸摸跟着我干嘛!”风羽踏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用力推开,不由气急道:“寄书,别乱来!巫祝大人命我们将大伙安顿在冰炎洞,守着石门上的结界,你身为巫卫之一,这个时候怎么能擅离职守?”
凤寄书后退两步,用手杖指着风羽,明艳如霞的面庞此刻苍白似雨后落花,明眸中渐渐蓄起水光,“你也会说身为巫卫!可是我们跟随云溪大人学习法术,不是为了生死关头还要受他庇护,躲在这里一点忙也帮不上!已经一夜过去了,外面敌人早就没有动静,可是云溪大人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不用你说,这些我都知道!”风羽低吼了一声,双手攥得死紧,“但是我答应过云溪大人,绝不会无故抗命,而且那些老人和小孩全都没有功夫,没有我们保护的话,他们该怎么办!”
“废话少说,我一定要出去看看,否则怎能安心!当年我父母被歹人所害,若不是大人救了我和姐姐,我早就死在襁褓里了,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过誓要一辈子跟随他的!”女孩神情坚决,即便风羽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要强的模样。“风羽,你再拦我,以后恩断义绝!”凤寄书跺了跺脚。
风羽无奈地看着她,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昨夜听不见炸药声,但是你也能感觉到,谷外的结界一直在震荡,怕是抵不了多久,敌人就要卷土重来……”
他话音未落,仿佛应验一般,南面山峰顶上突然红光大盛,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顿时熊熊地映亮了半边天空。“不好!结界不稳!”风羽全身僵住,喃喃道。凤寄书亦是呆住了。
红光持续暴涨,像是要将天上星云都烧起来,异常艳丽,却透着逼人窒息的绝望。终于,东方初日升起,悬于中天的浅月敛尽最后一丝光华,悄然没入云层后面,而依仗月阴之力而生的女娲结界也濒临灵力最弱之时,红光猛地一亮,风羽寄书二人承受不住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结界已经光芒褪尽。
他们对望一眼,均看到对方眸中惊骇之色,未及说话,谷外隐约响起冲天喊杀和金铁刀兵之声。
“结界破了……”风羽苦笑道。
凤寄书咬紧下唇,冷冷看着南面山壁上逐渐消失的土壤,忽而扯下额上发带,一扬手,将满头青丝尽数束起,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荡出一弧泼墨。凤寄书从腰间翻出一柄短刃,转头向风羽道:“风羽,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弄的玩意么?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风羽笑了起来:“哈哈,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上前一步,取下颈上挂的玉坠给凤寄书挂上,满目柔情地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自己小心,风羽哥哥没空看顾你了。”
凤寄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将那柄雪刃咬在齿间,一扭头大步跑远。风羽嘬指吹哨,高声喊道:“所有巫卫出来,敌人进犯,全力一战!”
神力加持的结界只一炷香时间内便消融殆尽,原本固若天险的山峰上,却凭空出现了一条狭长纵深的隧道,焚天门众提着弯刀陆续冲了进来,幽宁恬美的小村中一时间杀声震天。
乌蒙灵谷的年轻巫卫各持法杖守在入口,齐声念咒,催动灵力,木杖上流溢出的红光织成了一道密网,万点火星如疾雨般朝来人砸去。同时间,风羽和凤寄书已各跑到一面山脚,拨开茂密的草蔓,翻出一截粗绳,用力拖拽了几下,坚实的泥土被撑开一条裂缝,原来麻绳拴住的竟是一段碗口粗的乌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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