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酋动了将幽篁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的念头,单从实力而言,这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但这个主意很快又被否定,因为他依然记得,自己是牢底一个小小的狱医,不是威震一方的城主无寐侯。将那些杂碎们聚集起来,是为了聚虫成蛊,犬中选獒,是为了训练出最优秀最无畏的战士。因此每一名受训者最终都只能死在练武场中,死在对手或同伴刀下,而不是他无寐侯的手里——军令如山,自己订的规矩,决不能由自己打破。
所以酋只能继续忍耐某人那令人讨厌的视线。当然,报复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为了保护同队的战友,幽篁被一条化蛇给咬伤了,身中剧毒。酋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是雀跃着走过去的——现在想想,如那般轻松而鲜活的心情,怕是好几百年都没有了——伤当然要治,酋一点都不吝惜自己的法力,专门用了最最强力也是最最痛苦的治疗咒语,又特意往口服的草药里加了一大勺北溟鲮鱼的苦胆汁,虽有解毒之功但味道绝对精彩。看着那家伙在挣扎惨叫着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后,又被苦得鼻子眼睛皱成了一团,酋只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开怀大笑一番。
那时的酋,对幽篁怀着满满的恶意。甚至不止幽篁,他对困兽刑牢中的每名囚犯都是怀着恶意的。毕竟看着那些脆弱的杂碎们凄惨哀嚎,绝望挣扎,才能让他稍微减轻内心的痛苦,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其实自己也是那些囚犯当中的一员,终其一生,不得自由。
幽篁并不笨,甚至可以说在很多事情上的思维十分敏锐。经过那一次治疗后,他便发现了酋的这些小心思。年轻的鬼墨出乎意料地十分具有正义感,当即便对他折磨囚犯的行为出言指责。酋自然是不在意的,甚至还故意引着幽篁从密道去往地上,去看那道将城内城外隔成两个世界的结界,去体味失去自由的绝望。然而也是第一次,他看着幽篁如同多年前的自己一般,徒劳地击打着那道透明却永远不可逾越的边界,开始觉得趣味索然。
其实一直都知道,借由酷刑折磨他人,并由此获得乐趣,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地麻痹自己而已。就像生在北溟深处的毒花阿芙蓉,每每服食都能获得绝顶的快乐,但长久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腐朽和灭亡。
酋忽然觉得应该清醒了。虽然不再怀有希望,却也决不能继续任由自己沉溺于绝望。
他不再去困兽刑牢之底观看训练,为了戒除自己对鲜血与伤口的狂热,狱医的工作也交给了部下来接替。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最终决战的日期,想起那个眼中充满了生气的死者,然后暗自告诉自己,若是那家伙成了最后的获胜者,便取了他的元命盘,留在身边吧。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预料。正如酋自己隐约期待着的,凭借着强大的鬼魅之力,幽篁击败并杀死了其他所有的竞争者,有人类也有妖魔,而最终成为五十名受训者中唯一剩下的人。但也同时,青年看待酋的目光不再带着好奇和些许的钦慕,而是毫无掩饰的厌恶和憎恨,一切都只因为那个死在角斗场上的叫做阿沼的魔族少女。
——呵呵,是你自己亲手杀死了她,却来怪我做什么?当真毫无道理。
酋想着,嘴角弯出饶有兴味的微笑。自从那年轻的鬼墨出现后,自己这漫无天日的灰暗时光似乎也有了些意思。他有意想要从他身上逼迫出更多的情绪,看到他脸上更多的表情,于是便给出了两个选择,乖乖为他无寐侯效力,或是杀头祭旗。
——生命还是自由?你选吧。
而一日之后,幽篁捧着来自结界外的一抔湿润泥土,笑吟吟地来找他。酋对幽篁态度的转变感到惊讶,甚至有些隐隐约约的失望,他以为那个青年总该再坚持得久一点,再宁死不屈一点,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些细微的情绪很快就被对于自由的过度渴望淹没了。闻着来自结界外的潮湿而新鲜的气息,酋几乎没有办法理性地思考,他实在太想出去了。好不容易稳定下心绪不至失态,便干脆赌了一把,选择去相信那个青年——反正就算输了,最糟糕也不过一死而已。活了几千年的生命,就算立时结束,想来也不算太亏。在生命与自由之间,他会选择自由,永远。
酋以为与自己不同,幽篁更吝惜生命,然而他又错了。等到出了结界,那柄白森森的骨刃亮了出来,他才发现对方选择的是宁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他与他,原是一样的。
再后来,酋输了。青年身为鬼魅的能力在结界之外完全发挥出来,他却由于魔力被剥夺而变得衰弱无比,战斗的结果完全可以预见。忽然一阵透心的凉,随即骨刃苍白的刀尖从胸口处透了出来,撕心裂肺地痛。他没办法再继续站立,像是折翼的鸟,跌落在满地泥泞中,咳出大片的血花。
后来每每谈起,幽篁总是对酋用“自由酣畅”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斗嗤之以鼻。而酋却觉得那是真的,至少几百年来第一次,他能够抛去一切顾忌,只是集中精神,一心一意地争取胜利。
幽篁站在他身前,低头默默地看着,艳红的双眸中除了憎恶之外,又多了些别的什么。酋很快认出,那是同情。
——同情?呵,快收回去,我不需要。就算是行将死去的魔,他的骄傲与尊严也依旧不容侵犯。更何况,就这样化成北溟无处不在的风也不错,至少不受束缚,不受制约,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往哪里。
酋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青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惊讶。重伤同行的那段时日,幽篁将酋照顾得很好,廉价的同情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关心与帮助总是来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信任,便被这样一点一滴地建立起来。酋知道,自从那穿胸一刀后,幽篁再不会伤害自己——无论经历过什么,那人一颗赤子之心始终未变,他太善良了。
这样想着,酋便安然地伏在幽篁背上,任由他背负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在沼泽与泥泞中行走;任由他挡在自己身前,驱散那些狂妄胆大的追兵。后来,幽篁说想回到故土,却苦于不熟悉路线,无人引导。望着那双混账着焦急、无奈与期待的红眸,酋想了想,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干脆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那双眸子蓦地亮了起来,而酋恍然发觉,自己竟然也会被某人的情绪所牵动,让心底涌进一丝奇异的愉悦。
留在夙影村的最后一个夜晚让酋印象深刻,幽篁在噩梦的侵扰下化作了墨妖。
那是酋第一次从幽篁身上窥到那个青年过去的影子,凄厉、阴冷,连他这个数千年的九幽之主都感到心惊。也是他第一次,对那段过去感到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聪明狡猾,却又待人至诚的青年冷了心志,最后只剩下对世间万物满溢的恨意?
然而好奇也只是一瞬间,不过是结伴同行的路人,过不得多久便要各奔东西。酋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过多地询问,只是不自觉地,对待幽篁的态度改变了些许。他会在幽篁给猎物剥皮清理时帮忙捡拾柴火,亦会在他对敌应接不暇时出手解围。他们一同走了许多路,酋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数千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魔族,认识许多人,看到许多事,浪迹天涯,快意恩仇,一颗几乎枯死的心也重新燃起了生机。待得最终来到夜明城,幽篁告知趁着幽都王生辰大典、幽魔裂隙打开他便可离去,酋忽然感到了不舍。
如果自此之后再不能见到那个跳脱而善良的青年,是真的会想念啊。所以酋决定不去送他,对于高傲的魔族来说,“不舍”这种脆弱的感情,绝对不能轻易让人瞧去。
所以当玄晖带来消息,告知月辉广场上的一切变故之时,酋不知自己应该是惋惜还是庆幸。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雷。。。?多谢读者林青童鞋。。。
☆、无寐(下)
第三十五章无寐(下)
当年受幽都王之命,玉心侯列为北溟南三魔侯之首。狄戎作为她麾下的征战使统领,时不时地需要在无寐侯与怀光侯的领地巡视,与酋也颇打过几回照面。再加之夜安城中的时光太过无聊,酋无意间把北溟幽都诸位魔将大大小小的八卦故事打听得清楚。故而玉心狄戎这对兄妹间的事情,连玉心自己都忘了,酋却隐约知道不少。幽篁出事之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找到狄戎,拟定了营救计划。
开始一切顺利,只不过幽篁这人,似乎无论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待得酋好不容易把他从夜明城地牢里捞出来,他居然又跟玉心攀上了不错的交情,还一力要帮着回去救狄戎。酋本来觉着麻烦,但后来转念一想,能给幽都王添麻烦的事儿多做一件是一件,便也决定掺一脚。
与此同时,心里却隐隐约约地不平——哼,本以为你对我才是特别的,却原来你对谁都这样多事。
然而幽篁对他,倒真是特别的。月辉广场上正面对敌幽都王与东皇太一,为了保护他不被献祭,那黑衣的鬼墨冒着就此身殒魂灭的危险,再次化为了墨妖。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幽篁说,喜欢他。
酋并非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对于这句“喜欢”,自然不会理解成旁的意思。数千年来,见识过种种稀奇古怪之事,这龙阳之好纵在人间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是这全不讲究世俗礼法的北溟魔界。然而面对幽篁的表白,酋却沉默了。不能回应,亦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喜欢”这个词,早就被用得太过廉价——酋曾经喜欢很多很多东西,比如凛冽的宝剑,比如飞散的鲜血,比如嘹亮的战歌,比如滚滚的硝烟,然而真真正正地喜欢上一个人……那真是从未有过的。
墨妖与东皇太一斗了起来,漆黑的血墨肆意在空中泼洒,渲染出最遒劲浓烈的画面。酋站在后面,脑中瞬间闪过了很多思绪。他一直都知道,北溟的魔并非没有情,只是情之一字,对魔而言实乃致命的弱点——若有了情,刀锋会变得迟钝,步伐会变得缓慢,心意也会变得优柔寡断。有太多太多的北溟妖魔,因为一段毫无用处的情,历经重重磨难,却依然落得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
酋是最英勇的战将,伤痛或死亡,从不能使他后退一步。然而对于情,他却始终是有些惧意的,而令他更觉不安的,是方才幽篁说出“喜欢”二字时,自己竟然一丝一毫都未觉得厌恶,反倒从心底深处涌上一丝隐隐约约的喜悦。
未必对幽篁有情,却并不排斥幽篁的情——这对酋而言,恐怕已经是个不怎么好的兆头了。
幽魔裂隙终于被强行打开,逃离的通道开辟了出来。酋忽然动了念,如果将幽篁留在这里,那个人就不会再扰乱自己的心志,一切危险也都被掐灭在萌芽。他不必担心自己也会像曾经嘲笑过的阿沼、云横、夜歌那样,因为无谓的原因,因为愚蠢的坚持,白白地浪费掉生命,最终化为云烟消散至无迹。
然而在他几乎决定要就这么离开的瞬间,一道强横的光芒亮了起来。太一与望舒合力而击,当真弑神杀佛,锐不可当。眼看墨妖身前的邪气与鬼蜮俱被吞噬,浓稠的墨色马上就要灰飞烟灭在耀目的金芒中,酋来不及多想,身体不受控制般,忽然就冲上去,死死抓住了那片漆黑破碎的衣袖。
之后发生的事情一团混乱。待得在国师府安顿下来,酋望着终于恢复人身,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幽篁,默默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此之后,自己的生命大概再也摆脱不了某人纠缠的痕迹了。
——也罢。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孤身一人独自前行了这么久这么久,忽然有人愿意在身边相惜相伴,感觉还挺不错的。
酋忍不住捏了捏幽篁的脸,看着那片灰白的皮肤在自己尖尖的指下凹陷又反弹回来,再次凹陷又再次反弹回来,嘴角不自觉地挂了笑意。反正死都已经死过一次,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畏惧呢?活了数千年的九幽之主第一次决定,要卸下自己沉重的铠甲,褪去满身的尖刺,也去尝试一下那能在一人身边言笑晏晏,安然入眠的日子。
***
然而,就在酋下定了决心后,幽篁却变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郁,越来越不开心,因为一段过去。
一段酋从未知晓的过去。
酋开始对那段过去感到好奇。如果认定某个人是属于他的,那么那个人的一切就都应该是属于他的,不允许有不知道的事。
酋先走到了幽篁母亲的墓前,单薄的石碑被江南湿润的雨水蚀得不成样子,隐约能看清“谭氏之墓”四字,并无立碑人落款。姓谭么?酋漠然想着,只觉得这倒符合之前那婆婆所说,乃是依靠村民凑钱才能下葬,故而没有留下立碑之人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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