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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转了个弯，他便寸步难行——郁垒和神荼，冥界之首，得女娲之令镇守此地已逾千年，法力之高，深不可测：“得天旨意，请万灵地君即刻赴南天门。”

　　冯建宇不能去，也不肯去，所以他只能迎头而上，以一敌二，战两大冥神。

　　郁垒却叹气、摆手：“地君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看罢再说。”

　　冯建宇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远处冰雪封山、峰峦巍峨，近前青岩赭石、荒无人烟，常年只有朔风烈烈，滴水成冰。

　　神荼讽道：“他不过是地君，如何看到天机，不如我来助他一臂之力。”他拂袖挥去，就见目之所及处，一深不可测的黝黑地穴缓缓浮现，冯建宇身上一紧，竟仿佛被绳索捆缚了，再也动弹不得。郁垒伸手掏出一玄色旗幡，没等人看清幡上标识，旗已化于风中，跟着冷意刻进骨头缝里。冯建宇并不怕冷，多年以来，为了寻觅那人魂魄，怎样的酷暑严寒他都经历过。但他却从未像今天这般颤栗！

　　在他眼前，历历再现，一个人坎坷不断的七生七世。每一幕都断他的肠，摧他的心肝——

　　第一世，胎中不足，病榻缠连，父母老死，便被其他亲戚丢出大门，半夜冻死街头。

　　第二世，一身力气，但心智不全，被人骗上沙场，马革裹尸。

　　第三世，命中孤煞，所有亲友俱亡，遭人驱逐，虽活到古稀，最终是孑然一身、客死他乡。

　　第四世，生来俊俏，万花丛中过，却是无爱之人，因痴情女子求而不得、恨生歹怨，放厉咒索其性命。

　　第五世、第六世，皆因第四世遭遇的厉咒，无法归入轮回转世。

　　第七世，之前三生耗于咒怨，并未堕入轮回，反而是带着几世记忆，自凡间重生，武功卓绝，被拜为大将军，杀伐决断，决胜千里。后被化蛇所惑，兵谏皇帝，谋朝篡位，正为天下人所不齿。

　　冥神郁垒低沉的声音，就像这所有悲剧中的凄风苦雨，毫不留情地扑进冯建宇耳中：“魂魄不全，所以命数不济，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是你害他无健康体魄，冻死街头；是你害他心智缺失，丧命沙场；是你害他运数不够，孤独终老；是你害他被痴怨纠缠，损耗三生轮回；是你害他现在成为孤家寡人，虽高高在上，却也被万人唾骂......”

　　冯建宇咬紧牙关，默不作声。但惨白的脸色、通红的眼眶、捏紧的拳头，都将他出卖，冥神这一招委实厉害，真如黑虎掏心般，用他最在乎的人、最心疼的事，来一下一下挖他的心。一旁神荼却仍觉不足，非要在来个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我今日便送你挨个尝尝他尝过的滋味！”

　　冯建宇呼吸一窒，病弱无力的感觉便席卷而来，紧跟着，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那从头到脚的苦寒，倒成了一剂助他超生的良药。但接下来，他又被耳边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吵醒，孤军奋战，后来无人，他只能任凭刀枪剑戟一下一下把自己戳成筛子，然后栽下马去，被乱军踏过，那疼痛最终成了麻木。然而，这麻木还是好的，因为很快，他便成了行尸走肉，所有热闹或和睦，都与自己无关，他就像空气，行走在众人之中，可有可无，不知道为什么活，也没有谁在乎他活不活。

　　绝望始终如影随形，直到被咒怨囚禁在无边黑暗界时达到巅峰。冯建宇觉得他整个人都被浸没在了水里，找不到任何水面，也没有其他出口，只能任由自己憋闷、难受，到最后无知无觉......可是，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在得到教训学会无比珍惜生命的自己，却又被抛上人世，亲自去掠夺他人性命，制造一场又一场的血流成河，最后豁出去“仁义道德”一统天下，断去杀伐，却还是被千夫所指，骂名背尽。

　　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然而，这并不完全。冯建宇明白，他是在得知前因后果的基础上，承受这一切的，而当初那个人，仅有一魂一魄，肉眼凡胎，是断断看不到未来的。

　　在已经糟糕透顶的今天、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更加糟糕、又会不会跟着永无止尽的黑暗的时候，那个人背负的绝望，必定比冯建宇现在尝到的滋味，更难受百倍、千倍、万倍......

　　事实上，之前每一世，冯建宇都有竭尽所能打探那个人的消息，但魂魄不全之人，比凡人气息更弱，茫茫人海中实在难以寻觅，何况那个人曾被厉咒囚禁三生三世。因此，冯建宇并不了解他所经历的种种，因此，才会在了解之后更加心如刀割。他是当真恨不得去替那个人受每一世的罪，他是当真恨不得时光倒流去解救那个人每一段疾苦。

　　可是时光不可逆，往事不可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及万一的疼着，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五

 

　　【五】

　　人在绝望之际，一定最脆弱，平时能够抵御的疾病苦难、冷漠流言，此刻全变成致命伤害，会时时刻夺人性命。郁垒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指给冯建宇一条活路：“交出你手中魂魄，天帝自会赐你一条新命。届时，那人也能魂魄齐全，命数俱佳，过上万民景仰的好日子。不是皆大欢喜吗？”

　　神荼也在旁边附和：“一意孤行，也是蚍蜉撼大树，你一个人，力大无穷又如何抗得过天地众神？倒不如......”

　　“可我，并不想，要什么新命，”冯建宇忽然从虚弱中抬起头来，脸色灰白，气息微弱，但目光炯炯，格外有神，“新命已不是我。”

　　神荼怒：“你就这么想死？”

　　“二位当初不也曾慨然赴死？”冯建宇说的是郁垒和神荼为蚩尤部下时，力战黄帝一事，那时的二神，领过千军万马、战过险阻要道，直到蚩尤战死，仍拼力搏杀。然而成王败寇，他们最终选择听从女娲娘娘劝谏，做了降将，凡间不可留，便被安排在冥界，掌管一干事宜。那曾经的慨然，也成了后来不可碰的禁忌。

　　冯建宇则是不但要碰，还要提个彻底，将二神的设计一并揭穿到底：“二位英雄当日，为了不涂炭生灵，委曲求全、留在冥界。我自问，修为不及二位，更没人协助，我若是听从天旨，交出手中魂魄，绝不会像二位一样善终。那时候恐怕非但我不能活，连所交魂魄也会被打散。天帝绝不会许它们重新回到那人身上。”

　　郁垒道：“你不交又如何？逆天之人到头来必有天谴，何况你根本无法集齐余下的魂魄，”他双手一举，神力源源而泄，旁边的神荼也念诀襄助，召唤之中，荒野和冰雪交界之地，竟洞开无底深渊，捆缚住冯建宇的小小地穴，眨眼便被吞噬进去，再不见踪影。

　　冯建宇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刚刚被绝望凌迟过的身体，尚且无法聚集灵力，便被泰山压顶般的死亡气息笼罩，更有无数亡灵凄惶惨叫，不知道是正受着怎样的酷刑。神荼道：“你要寻的最后一魄便在这地狱之门中，你敢不敢取来？”

　　冯建宇内里灵息正乱走一气，撞的他头晕胸痛，勉力许久，却连站都站不起，可是听闻最后一魄的下落，他又挣扎：“烦请......二位......推我下去。”

　　神荼恨道：“万灵地君你疯了吗？”

　　冯建宇被地狱之门阴重之力镇压的几乎无力开口，不得已将右手伸入衣内，生生将那块岩浆湖中辛苦取得的魂石压碎在胸口。郁垒和神荼完全没料想他会孤注一掷，再要伸手拦阻，已然晚矣。魂石破碎，渗入万灵地君肌肤腠理，成为他的一部分，也给他力量重生。

　　郁垒和神荼看得目瞪口呆：“难道，你一直用此法保存那人魂魄？难怪天帝会要赐你一条新命。”

　　魂魄，非常物，须宝器可存。古籍中只记载这一句，也没有明确说出究竟哪种宝器可以装魂魄，事实上，就是活着的肉身，也不是个个都能用。何况，魂魄原来的主人非同一般。郁垒想明白因果之后，渭然长叹：“万灵地君，你果然是疯了。”

　　神荼性子略急，干脆骂起来：“你想死想疯了不成，这般情形，还不听从天帝旨意！”魂魄装于己身，交出去等于自寻死路，赐一条新命，虽然并不是原来的自己，但好歹是活着，神荼想不通，这个冯建宇到底在执拗什么，还有什么能比活下去更重要。

　　终于恢复灵力、重新振奋的冯建宇并没有回答，他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无底深渊旁边：“烦请二位推我下去。”

　　郁垒和神荼齐齐沉默了。

　　眼前的少年，白衣飘飘，光华俊朗，在那人七生七世轮回的同时，不断寻找，找人、寻魂。人因为气息关系，他没能找到，但分布于九州四海的二魂六魄，他一样一样寻来，着实不易。寻来无处可放，他以自己为魂器收容，也因此得到那人大部分的神力。所以他可以凭借一把袖剑，甩掉二十八星宿，隐藏气息，成功遁地；所以他能瞬间从精卫的石头雨中安然脱逃；所以摧心裂肺的绝望之后，地狱之门洞开，竟也没能压垮他。

　　这样顽强的人，却两次求助于冥神。第一次时还能认为他是因为虚弱无力，那么面对第二次冯建宇已经完全复原后的同样的请求，郁垒和神荼无论如何都骗不了自己，说那少年还是为了自己才求助。

　　分明是为了他们！

　　是他们受天命来捉人，是他们在其职就要谋其事，是他们毫无建树便没法交差。郁垒和神荼不自觉对望一眼，齐齐伸手，却并未用神力。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就在他们指尖，没任何挣扎的被推下深渊，眨眼便被黑暗吞噬。

　　郁垒问：“你猜他到底为了什么收集那人魂魄？”

　　神荼答：“世人爱权，得那人魂魄便是得那人神力，到时候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郁垒又问：“他已是万灵地君，地仙之首，凡间之物，要什么不行？”

　　神荼答：“人心贪婪，区区地仙，怎比力压天庭众神？”

　　郁垒再问：“若是那样，他会杀了那个人吗？毕竟那个人身上还残存一魂一魄，魂魄齐全才能得全部灵力。”

　　神荼再答：“他必定有起歹心，否则天帝何必让二十八星宿、你我、精卫一干人等一起下凡拿人。”

　　郁垒不再发问：“这样的歹人，会为了那人七生七世的遭遇而落泪，还会为我俩着想后路。”

　　神荼不再回答，他无话可说。

 

　　☆、六

 

　　【六】

　　巍巍昆仑，荒野和冰川交汇处，黑暗的无底深渊，凄厉的亡灵鸣叫，面无表情的两位冥神，和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一起迎风而立。

　　郁垒问：“你见过黑色的雪吗？”

　　神荼答：“正见着。”

　　郁垒又问：“阴风黑雪，谁会比地狱之门怨气更重？”

　　神荼又答：“是啊，地狱之门在昆仑山麓千万年，冰雪至今还是白色.......除了今日。”

　　郁垒再问：“方才冯建宇是不是被咱们推下去了？”

　　神荼再答：“你我合力为之。”

　　郁垒和神荼不约而同又沉默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被不知名龙卷风从无底深渊中捞至半空，又被黑雪稳稳托住，安然落地的冯建宇，以及他手上微光闪烁的魄。一道高耸入云的身影，紧随其后，黑雪纷飞中慢慢显形。

　　郁垒仰头惊呼：“应龙，你抗了天意。”

　　神荼愤怒不已：“应龙，不要以为你当年有功，如今便可为所欲为。你知道你救的什么人......”接下来的话，被一阵风卷入喉咙，噎得他险些透不过气。那巨大的黑影，却理都不理他们，低下头来，只朝冯建宇说话：“你可集齐了魂魄？”

　　冯建宇感激的点头：“多谢相助！”

　　硕大无比的龙头咧开嘴，好像在笑：“你可要跑快一点，二十八星宿已经找到这里来了。”他鼻息一喷，灰色祥云立即将万灵地君团团裹住，送他直上九霄。这边刚刚不见了踪影，那边层峦之间已可见星芒闪耀，且速度极快，眨眼便要飞至近前。郁垒和神荼脸色跟着一变，这天罡百变阵，轻是鞭山移石，撒豆成兵，重则移星换斗、颠倒阴阳。此阵惊人，损耗也大，每每用起，必损耗千年修为。二十八星宿虽然都修行甚高，并不在乎这千年道行，但在冥神看来，他们绝对是疯了，才用二十八倍的千年修行来围捕一个连仙班都位列不上的万灵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