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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聂垂首不语。方才师父一手双打，活了角上的整片白棋；中腹却仍是黑子占优。

　　“师父，我记得您曾说过，古有侠士豫让，为故主智伯几番刺杀赵襄子。后为赵襄子所擒，问他道：‘你不是也曾侍奉范氏、中行氏么？这两家都被智伯所灭，你却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做了智伯的臣子。如今智伯也死了，你为什么独独为他报仇呢？’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鬼谷子眉心紧锁，抬眼对上大徒弟深如沧海的眸子。

　　“——小庄说，要和我下完一局棋。”

　　夏至那日，一向干燥的鬼谷内却突降三尺暴雨。嘈杂不休的雨点掩盖了旁的一切声音，竹舍内反倒显得安静得吓人。

　　盖聂一手握剑，逆风走向往常修炼的崖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黑影先到了此处。那人衣衫尽湿，闪转移形，磅礴的剑气将地上的积水激起，形成一道三尺来高的水帘；接着又猝然落下，飞溅的水花映照着剑锋上的霍霍寒光。一人一剑挥洒自如，宛如蛟龙嬉戏于浊浪之中。

　　倏忽间一道寒芒逼到了他胸前不足半寸。

　　“师哥，陪我练剑。”

　　盖聂垂下眼帘，缓缓抬手扶在剑柄上。

　　他本不善词锋，却偏偏做了纵横家；不堪曲折，却偏偏耽于一场参不透的相思。

　　胜负，荣辱，苍生，家国，重重绑缚，不是正如这粗重密集的雨线一般，模糊了视线，阻隔了耳力，不断击打在四肢身躯上，令人的五感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却更能体会剑道中意随心动的微妙。

　　那一刻天地间尽是浮光掠影。两个模糊的影子在滂沱雨幕中交错来回，身法瞬息万变；双剑交接之声叮铛不绝，仿佛明珠散落于玉盘。纵剑七式，横剑二十一式，皆为虚数。纵与横，就像天地阴阳化生万物那般，能生出百种、千种、万种变化。

　　这般曼妙招式，外人看来实在是险之又险，只要任意一个毫厘失疏，便会立刻血溅当场。鬼谷派的弟子们却早已习惯了这般游走在生死一隙间的体验；既然棋士对弈又名“手谈”，那么此间比斗也可被称作“剑语”罢。

　　忽然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两人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罢手，退后至数尺开外。

　　对面人的轮廓已被雨水晕开，像一滴墨落进水里，荡漾出重重叠叠的波纹。卫庄抹去嘴边的一丝血迹，唇角勾了勾。

　　“师哥，你未出全力。”

　　“……你也是。”

　　“今次倒是无妨。只是我出关之后，你的剑若还是如此，我可不屑与你一战。”

　　盖聂不语。

　　“你的剑，没有半点杀伐决断之意，根本不配与横剑过招。”

　　“你的剑，杀意有余，持守不足，对时机的把握尚有欠缺。”

　　卫庄嗤笑一声，声音中带了点不耐。“如此，师弟受教了。距我出关还有些时日，师哥的百步飞剑练得如何了？那可是传说中的必杀之剑，如果决战的那一天凭这一招杀不了我，你又如何对得起师父多年来的教导。”

　　“小庄……”

　　卫庄转身走远，却有挟着内力的话音徐徐传来。

　　“师哥，自入谷以来，我屡次受你恩惠，从无报偿。如今唯一可以弥补之事，便是令此战对你我都一样公平。你若仍心有杂念，自当及早摒除。”

　　静默了良久，盖聂还剑入鞘；暴雨冲刷着剑身，弹跳出一片霜雪般的泡沫。他凝望着原本持剑的手掌，握起，然后放下。

　　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六、

 

　　

　　那是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清晨。几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耳旁恍惚可以听见竹林里欢快幽婉的鸟鸣。

　　盖聂盘腿坐在榻上调息。忽然一声巨响，简陋的木门被一脚踢开。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睛，熟悉的笑脸。

　　三个月未曾谋面，师兄弟二人在对方眼中都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那一刻盖聂突然像被雷劈中了一样豁然开朗——有些笑，代表的从来就不是愉快的意思。

　　“师哥，决战在即，还敢彻夜不眠，你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卫庄盯着他的眼睛道。

　　盖聂沉默地从榻上起来，眼睛里挂着血丝。这几夜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他设想过师弟出关以后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劝说两人都放弃这场生死决战，而像孙膑、庞涓那样以出仕之后的功业论胜负；或者并非放弃对决，只是推迟到十年之后，这样他们各自都还有十年时间可以踏遍天下、一展胸中抱负；他甚至想过师父多半不会同意自己的主张，所以还要拖累小庄和他一起从山间小径偷潜出谷……然而当他真正地看到卫庄的一瞬间——看到他眼中的神情，看到他周身缠绕的戾气——所有想象中的“可能”都化为泡影。

　　强者生，弱者死。

　　卫庄太过急于证明自己，证明一个争雄九州的资格。这样的卫庄，不可能为区区言语所动摇。

　　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战，或者死。

　　“师哥，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

　　后来他们攀上了悬崖顶端的观星岩。卫庄意有所指地感叹，这才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盖聂觉得这糟糕的局面还可以再抢救一下，于是也暗藏机锋地问，所谓强者，是否就是必须站在所有人的顶端。

　　卫庄眼波流转，睥睨道：“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会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盖聂的重音落在“唯一”二字。

　　“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姓罢了。”

　　“我们虽是同门，却必须争个你死我活。这也是天姓？”

　　“这是鬼谷修炼最强者的门规，历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纵横天下的霸者。”

　　“纵横天下……”

　　“这难道不正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吗？”

　　盖聂沉默了片刻。没错，这才是他和小庄来到鬼谷、拜入鬼谷派的唯一目的。为了变得足够强大，强到足以掌握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然而，被这样的门规所驱使着的我们，就可以算是强者了吗？”

　　“三年之期已满，你我之间必有一战。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盖聂急中生智，终于说出了有生以来最神棍、最具鬼谷派风格的一句话。

　　“如果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那么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弟的声线狠辣中又藏了点笑意。“师哥，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才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小庄，我并不怕与你一战。”

　　“怕也好，不怕也好，我只知道一件事。”卫庄微微偏头，捕捉着师哥侧脸上一丝一毫最细小的表情，“决战的那一天，我们中间必定有一个人会倒下。”

　　两日后。他们像一年前的玄虎之试那般，笔直地立在正厅堂下。鬼谷子端坐在门廊之上，背影巍然如山。

　　“决战的规则最为简单，为师也不必多说。你们二人各展三年之内所学所悟，尽兴一战即可。”他顿了一顿，仍旧没有回头。“第一个回到这里的人，便是胜者。”

　　盖聂皱了一下眉头，待要问什么，却被卫庄讥诮的眼神止住。

　　“第一个？败者还有必要回来么？”

　　鬼谷子亦不多作解释，只抬了抬手。

　　“去罢。”

　　去迎接鬼谷一脉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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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战之地距离住处并不太远，正是鬼谷正北的断崖之巅。背对断崖迎面远眺，可以看到鬼谷附近唯一的一棵树；树冠比往年更加繁茂了些，郁郁葱葱有如华盖。

　　风沙骤起，白日下的光线仿佛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网。目下是清晨还是黄昏，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师哥，这一战是证明纵横之剑真正实力的最好机会。你可万万不要做出什么有辱门派的事。”卫庄抽出腰间宝剑，再次出言相激道。

　　盖聂略一点头。青芒出鞘。

　　我不会放水也不会临阵脱逃。就算为了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此一战也必尽全力。

　　然而，我决定的事，也无人可以更改。

　　“动手罢。”

　　剑气在两人身旁急速聚敛，在收拢到最高时爆发四散；人未动，较量已然开始。

　　卫庄的姿势看似放松，其实躯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骼都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有如下一刻便要跃起扑食的豹。

　　然而盖聂的剑尖正对着他，精神合一，对对手任何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能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击。

　　没有破绽，便要造出破绽。

　　他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摆剑横削。这一招大开大阖，并无机巧，对于严防死守的对手可以说毫无威胁。盖聂却为之心神一震。

　　这般开局，竟与三年前他们初次比试时一模一样！

　　然而卫庄的速度，比那时快了何止一倍。盖聂未及多想，身体侧拧避过锋芒，步调上已经落了下风；卫庄脚步一滑，转瞬到了师哥右后，剑锋自下向上斜挑他肋下。宝剑长逾三尺，因而要防备争对右面从肩臂到肋骨一带的偷袭反倒是最难的；第一个回合错落，横剑之威虽还没有完全体现，但其招式之迅急诡变，仍不免令人暗暗心惊。

　　无法反手回防，盖聂只得足尖点地、有如轻烟一般平地窜高，然后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出剑往卫庄左侧的虚空里一点，将横剑的去势生生截住！卫庄眸中精光一闪，右腕旋动，一道剑气破体而出，向着在半空中无法躲闪的盖聂袭去。

　　这时盖聂虽来不及避，却可以挡——长剑亦冒出青芒，与师弟的剑气在半空中激撞抗衡；被卷入两人激斗形成的气旋中的几枚树叶碎石顿时化为齑粉。

　　四面风卷龙吟，山林战栗。两人都被对方的剑气逼得喘不过气来，却不得不强撑下去。直到盖聂寻隙向后跳开数丈，这一回合才算结束。刚略微把气息调整均匀，师弟又间不容发地挥剑攻了上来。

　　前五十招双方的出手都快之又快，像两个早已熟悉棋路的老对手，迅速地在棋盘上摆出开局。直到百招以后，局势才开始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盖聂腰身像折断一般地后仰、堪堪架住卫庄的一式“腾空画影”；此招蕴含的内力实在太强，他不得不左手撑地，以“移花接木”的手段将这一剑的力量化入大地之中。岩石的地面竟被一只手掌按出裂痕。

　　然而从半空中一剑劈下的卫庄却没有丝毫可以转移力道的地方，被盖聂的内力反激，内伤加重，一口血从唇边溢了出来。他却不以为意，旋身跳开之后，手指擦去鲜血，然后反手抹在剑背之上。

　　待他再次运功时，剑刃四周居然泛出火纹似的赤色光芒，妍如胭脂。

　　“你已练成……怨魂血剑。”盖聂语气虽淡，眼神中却不掩惊异。

　　怨魂血剑不是一种招式，而是一种体悟，一种境界——同样的二十一式，在此境界下使出，其威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鬼谷派自开创以来，虽有不少传人修炼横剑，然而真正练成血剑者却寥寥。最可怕的是，卫庄一直隐瞒着自己学成的事实！

　　难怪他最后三月需要闭关。

　　这，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血剑既出，杀意啸天盖地，其势如战鼓雷鸣，万马奔腾；此时盖聂剑上那一点可怜的剑芒，简直好比单人单剑面对着千军万马一般。

　　他只有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