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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一直觉得，他家瞳大人的偃术已算是冠绝一方。流月城内各位偃师的设计，大小偃甲的制作，基本都需要经由瞳的过目和指点。

但眼前的初七的偃术——跟他所见过的任何偃师都全然不同。

初七的偃术已经不像是一门技艺。

而更应称作……十二脑袋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了四个字。神乎其技。

 

刹料、校纵、倒角、对桦……偃甲制作中那一系列原本毫无优雅可言的动作，由初七做出来，却犹如流水从容，亦似行云不迫，有其浑然天成的节奏步调，仿佛如若快慢一分，皆会失其精妙。

初七的双手游走于物料和工具之间，一举一落，时张时舒，或收或放，都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华与纯熟，像是庖丁举刀而游刃有余，更似右军泼墨而笔走龙蛇。

一气呵成，叹为观止。

须臾之间，几只小型偃甲便制作完毕，十二又见初七凭空召出一只形状奇特的偃甲，在他自己肩头划开一道，随即灵巧地将新做好的小支撑偃甲植了进去。

待初七要启用法术催动伤口愈合时，十二却打断了他：“啊，初七等等，愈合法术对身体复原并不是最佳，我这里有凤凰蛊，更有助于你血肉重生。”

“……多谢。”初七停下了手。

十二把白猫往他自己的那张床铺上轻轻放下，又摸了摸猫的头顶，然后翻检着行囊。

凤凰蛊通体橙红发亮，犹如传说中的凤族尾羽色泽。十二小心地拈起一只放在初七肩头，随着金色光芒徐徐耀动，那只蛊虫越缩越小，而初七的伤口也慢慢愈合。

“咦，初七……你……”十二的手指还留在初七的肩部，他摁了摁，又换到初七的后颈用力按了一下，“你的身体里……”

初七略偏头看他：“我的身体怎么了？”

“你的身体里的蛊虫……似乎都不见了……”十二非常困惑。以蛊虫支撑的血肉硬度和触感他非常熟悉，而初七的身体，全然不像有蛊虫在其中寄居。

 

十二记得瞳曾说过，初七是流月城十二具活傀儡里最特殊的一位，初七必须依靠偃甲支形，凭借蛊虫续命。

那年在七杀祭司殿，十二分明和瞳一起看到初七的子蛊死去然后化为乌有。他还清晰记得瞳当时难得一见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是十二第一次看到瞳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有所动容。

之前在百草谷外与初七相遇之时，十二只顾着惊喜于故人重逢，而来不及去琢磨其中的蹊跷。眼下他自己仔细思索，却觉得不可思议。

按理说，初七，根本就不应该还能活着。

“初七，我再用法术帮你探查看看。”十二的法术多以辅助系为主，且和其主修的蛊术相辅相成。一道光芒从他的指尖流淌而下，绕着初七的周身轻轻飘动。

“咦……”片刻之后，十二收了手，难得皱了眉，“初七，你体内蛊虫皆已死亡消逝……而现在你的身体中有两股势均力敌的灵力源……似乎暂时替代蛊虫护住了你的经络血脉。不过，我完全无法辨识出那是什么……”

“它们属姓相克，一者有很重的生气，一者是很重的煞气，似乎互为制衡，方能恰好为你提供灵力。”

“介于它们刚好在临界平衡，我也不敢贸然做些什么，但我觉得，你最好谨慎使用法术，越少越好，以免你体内灵力不稳。那两股力量似乎不太稳定，不知什么时候，如果一旦失衡，说不定你就会立刻……”

 

初七沉默了，他明白了十二没有说下去的话。

他的身体情况竟比他想得还要复杂糟糕。一阵无力之感涌了上来，他轻轻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了沈夜的脸，无比清晰。

他想，他和沈夜之间的缘如断弦，恐怕已无从再续。

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回去沈夜身边，用他朝不保夕的时间，哪怕多看他一眼，哪怕多伴他一天。即便终归一死，能死在他的身旁，那也算是再无遗憾。

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如此。

他已让沈夜承受了一次生离，难道还要再让他体会一次随时可能降临的死别？

 

“我的蛊术还是不济……如果是瞳大人在的话就好了，初七。”十二低垂着头，看起来比初七更加沮丧。

原本低首的初七却缓缓抬头睁眼。

“无妨，十二。”他表情淡然，“既然我的问题暂时无解，我们便合力早日把瞳的偃甲人做出来吧。”

“啊，可是，你自己都……”十二明亮的大眼睛里面闪动着不安。

“无妨，说不定日后会有办法呢，而且瞳在的话，我们还可多一人相商。”

提到瞳，十二的眼睛便亮起了希望：“是的是的，如果瞳大人在的话，应该会有办法帮到你的，初七。”

初七淡淡地笑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你要寻的余下材料，我都知道它们的所在。”初七换了个话题，“早些歇息，我们明早便动身吧。”

十二坐在床铺之上，抱着白猫，仰望着初七。

“初七……”十二欲言又止。

“何事？”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很像尊上？”看到初七闻言面露惊讶，十二赶紧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你们给人的感觉有时很像……”那种似乎能承受并肩负起一切的强大与镇定，让十二不由自主地，把两人联想到了一起去。

“我哪里能与大祭司相比，”初七笑笑，“尊上是何等出色之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

 

十二脱了外衣，抱着白猫躺下。

他想着有初七出神入化的偃术，瞳大人一定可以顺利回来，而等瞳大人醒来，以瞳大人的蛊术造诣，那初七的身体问题也一定会找到解决之道。

他带着充满希望的笑容，渐渐睡着。

而初七此刻所想，则与他截然不同。

初七非常清楚，瞳的蛊术想必都在冥思盒里了，以十二对冥思盒那般一日三省内事不决外事不决都去请示的架势，也没有发现与自己身体相关的蛛丝马迹，那即便是瞳活过来，恐怕也一筹莫展。

初七此时的想法仅仅是，如若他和沈夜只能缘尽于此，那么，就让还能幸福的人，一定要得到幸福。

而他不知，这正是他与沈夜最相像之处。

他们虽曾因见解如水火而分袂殊途，但却一直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类人。

他们心中，永远都不只有着自己，有时甚至，他们的设想之中全然忘却了自己。

他们心中，永远都还有更多，为了别人而百转千回的担当，和用心良苦的考虑。

甚至当自己的世界已经风雨飘摇之时，他们也还期望能为别人寻觅到彩虹的寸缕踪影；在自己的前路已是黯淡的穷途之际，他们也还希冀能为别人燃起将来的几许光明。

 

第十四章  远近

端阳节的长安城，比平日里更加热闹熙攘几分，河流中百舸竞渡，东西市人头攒动，艾草、菖蒲、白芷的香气四散飘去，与引人食指大动的角黍气息混在一起，被五月的阳光晒上一晒复又炒上一炒，天地中便充满着佳节的喜意。

而有人，并无心于那些喧闹繁华。

日头偏西，端阳的夕照，正缓缓地挪步进一家客栈的一间客房的轩窗里，踩过几案床榻，踩过谁焦虑的面容，然后轻轻踩上一只白猫的眼睛。

猫眼感觉到光线，只动了动，却乏力睁开。

这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白猫。

关于它们一族的寿数有着许多传闻，譬如猫有九命之类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但那些都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谬言。猫族一般只有十数年的寿命，而这只白猫，已经整整活了二十四年了。

它费力地睁开眼，再看了它面前的人类一眼。它知道，都是因着这个人的悉心照料，它才得以比一般的猫活得久长。它们猫族，最喜阳光。这个一直照顾他的人类，有着堪比太阳明亮的双眼，让它从第一眼起，就对他心生亲近。

此时这个人类一脸悲戚，一直重复着三个音节，它知道，他是在唤它的名字。

最初被叫做那三个奇怪的音节时，白猫听不懂，也没兴趣理会，但看着那个人类锲而不舍眼神热切地叫着它，它终是懒懒地应了一声。然后那个人的眼睛霎时亮堂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至高夸奖般激动异常。莫名其妙的人类，白猫想着，不过，虽然名字什么的委实无聊，但是他这么高兴……那也就罢了。

而此时，它的大限已至。白猫突然有点遗憾，人类怎么如此蠢笨，那么多年也未学会猫族的语言。否则它还能告诉他一句，承蒙照顾，有缘再会。

以及，你有着我见过的，世间最明亮的一双眼睛……

白猫缓缓地闭上双眼，感觉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失殆尽，而那个人唤着它的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急，但它却已渐渐地听不真切了……

 

“瞳大人，瞳大人，不，不不……”一直在犹豫不决的十二终究还是左手催开法术，右手执起蛊虫，双管齐下地往白猫的身体里推去。

猫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

十二的眼睛都急得发了红，他正要加强灵力，却见白猫徐徐睁开了一蓝一黄的瞳孔，看似有点迷糊。十二连忙问：“瞳大人感觉怎么样？”

猫当然无法回答他。

十二将它轻轻拢进怀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毛，白猫于是舒服地发出两声叫唤。

十二心领神会：“瞳大人饿了吧，瞳大人要吃鱼吗？”

于是白猫懒在十二怀里，一口一口地嚼着他从包裹里翻出来的鱼干。

十二看着前几日已经衰弱得食不下咽的猫又重新有了咀嚼的力气，他一边喂着它，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初七抱臂在一旁，看着十二紧紧地抱住了白猫，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那一年的百草谷后，他和十二便收集齐备了制造偃甲人的材料，然而，瞳的偃甲人却迟迟未能做出来。

原因异常简单。即便是初七，也没有办法将上一世的冥思盒和这一世的白猫灵魂融在一起。偃术造物，却从不通灵。

但猫的寿数有限，就算十二对白猫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可能改变天命。

他们之前西行寻来天山雪莲再做尝试，可白猫的灵魂仍然无法安然提取。回到长安，还没来得及再次为失败沮丧，更严重的事情却发生了。

白猫，临近寿终正寝。

十二发现了白猫的衰弱，便迅速地准备了续命的蛊虫。

“十二，瞳这一世寿数已尽，你……”初七略带迟疑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

“我知道生老病死都是天数，可是，可是……”十二红着眼眶，“我就是不能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初七你不知道，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瞳大人的……”

“就算是一只猫也好，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也好过，也好过，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十二说着，声音弱了下去，竟是有几分哽咽。

不过，续命终究是逆天而为，十二也有几分忌惮，他不知道此举会为瞳的命数造成何种后果。

但当白猫在他面前即将停止呼吸时，他还是按捺不住了。

那一刻他无法旁顾，那一刻他惟有一个念头。不可以，不可以让瞳大人死去。

 

被救转回来的白猫吃饱之后恢复了几分活力，便熟门熟路地窜上十二的肩膀。十二由着它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由着它去扒拉他的头发玩耍。突然，白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十二脸颊的眼泪，十二破涕为笑，却不禁又要掉下泪来。

初七悄悄走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让一人一猫在里面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