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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初/沈谢]无字天书+番外 作者:谢家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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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想,对于瞳的偃甲人,可能需要做些决断了。不过,还是晚些时候再跟十二商谈吧。再让他们多些单纯的共度时光,总是好的。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生死何其玄妙,即便是平日看来乐观豁达的十二,也终究忍不住逆天而行。
初七不由得想起沈夜,以及百余年前的沈夜,是怎样的心情。
当年的沈夜非要救下自己,今日的十二非要留下瞳,是错是对,谁能分明。
而自己的固执,又和他们有何分别。
 
这几年来,初七的身体情况,并无好转。
十二进一步地发现了他体内的其中一种灵力会对偃甲带来损耗,所以各种材料制成的偃甲,初七都只能支撑不出三月。至多一季,他就得切开全身血肉关节,更换偃甲。
不是没有痛感,不是不曾绝望。只是每次置换偃甲和用凤凰蛊愈合伤口之时,初七都会想起沈夜。他想着沈夜现在是身体康健的下界人,这多么好。他想着血肉之痛和神血灼烧相比,肯定不算什么。
他便一次次从一片血肉模糊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他其实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了。而他还在努力地活着。
他还在奢望什么,他还可以奢望什么,他也不知,只能且行且寻。
但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信步走出客栈,夕阳已经全然下降,初七抬头,不经意地望见五月初五的新月悬于穹苍。
十二有他的猫。他有他的月亮。
长安城中已入宵禁,初七于是几个纵身,翻出了长安东面的城墙。
长安附近有多条河流,形成了“八水绕长安”的壮阔景象,而位于城东的,便是灞水。灞水两岸多植柳树,葳蕤繁茂的柳条,与河岸的丛生芦苇,此时都在夜风中,婆娑招摇。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悠悠笛声,洒在这清冷的河面上,更显得几分寂寥。
初七在那笛声中驻足望月。初五之月称作娥眉,虽然只是浅浅一弯,却像谁对他笑起来的嘴角。那暌违已久的笑容的主人,不知此时,在如何度过这端阳之夜。
初七记得他喜欢食肉馅的角黍,记得他喜欢闻菖蒲的气味,可这些细碎小事,都是七年之前的记忆了。七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让沈夜喜欢上新的食物,迷恋上新的味道,而他皆不知晓。
 
笛声渐渐拔高。初七粗通音律,却也听了出来,那遥遥传来的笛声,吹的是他曾无比熟悉的旧曲。
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想必那位吹笛人,也有着一位求而不得的思慕之人,因此才会吹出这么百转千回的音律。那声声清越入耳,却和初七此时的心情无比贴切。
一曲终,余音袅袅,与初夏的草虫鸣叫之声,汇聚成了夜晚独有的静谧。顿了一顿,远处的吹笛人新起一调,却令初七心中一震。
他曾无数次听闻这曲调,他对这支曲子的熟识程度更胜过“在水一方”。然而过往,他只听过或编钟齐奏,或丝竹合鸣,而从未听过,有人只用一管横笛吹奏这首本是开阔宏大的乐曲。
春江花月夜。
寂寞,无边的寂寞,从那个人的笛声里渗透出来。似诉平生不得志,又似道尽心中无限事。那笛声中蕴含入骨相思,又别有幽愁暗恨,种种繁复情愫伴随乐曲,似乎从闻者的脚背兀自滋生,一路向上吞噬攀长,缭绕着人的全身,无法消解,欲罢不能。
初七忍不住拔下一根河边的芦苇,三两下削成了简单的芦管,便迎着那笛声应和而去。
笛声因着新声一滞,却随即配合起来。笛声为主调,芦管为衬托之音,两曲交织,却不知为何更显苍茫寂寥。
春江花月夜,在他们的吹奏中,却不见春色没有花开,只有无可挽留的流水,遥不可及的孤月,和漫无尽头的长夜。
 
曲终,初七紧紧地握住了芦管,望着那一夕成环夕夕成玦的月亮,思念如山呼海啸,他在想念着他心中的月光。
而在他望不见的远远河岸的另一畔,一位黑衣卷发的青年缓缓放下横笛,也望着那远未圆满却不改皎洁的月亮,相思似排山倒海,他也在惦念着他的月光。
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端午佳节,阖家团聚,竟然也有人与己一般,形只影单,而所怀万端。
天空中弯弯的娥眉月,像一只眯着的眼,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两个相隔不远却相望不闻的身影。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初七还记挂着客栈里亦喜亦悲的一人一猫。算来自己也出来不短时间,他便随手扔了芦管,转身返还。
沈夜遥遥地感觉到河对岸的人离去了,也不以为意。
曲终人散,合该兴尽而返。萍水相逢,已是难得机缘。
他再抬头望了望月如娥眉,便缓缓地倚着一棵柳树坐了下来。他摸到了身边尚有一坛雄黄酒。
 
沈夜之所以会在端阳节也来到长安,是源于接下了侠义榜的一桩任务。
端阳又称恶日,是蛇蝎等五毒之物异常躁动的时刻,沈夜接下的委托,便来自长安一户人家,称家里似有蛇妖作祟,搅得阖家不得安宁。
以沈夜今日的修为,区区长虫化形,自是不在话下。他手起刃落,道行尚浅的蛇精被打回原形瘫软在地。沈夜结了个法术之印,将昏迷的长蛇缩小纳入袖中,收下酬劳正待离去,却被这家杜姓人家热情地挽留了下来。
“端午佳节,沈大侠远道而来,不妨在寒舍留宿一晚,食些角黍饮点浊酒,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答谢恩人,明日再启程不迟?”杜家老爷这般盛情相留。
“是啊是啊,”杜家夫人也在一旁帮腔,“眼下天色未晚,疫气未消,万一沈大侠一走,家里又来不安分的蛇蝎妖孽作怪,那可如何是好啊。先前那只长虫,便已让小女吓得几夜难以安睡。烦请沈大侠,定在寒舍多停留些时刻才好。”
端阳的疫气驱使五毒活跃,一般日落后才方可逐渐消退,沈夜略一思忖,出于稳妥周全,便也应了下来。但到晚膳之时,他便也觉出这家人的弦外之音了。
那数日辗转难眠的杜家小姐显然用心梳妆过,胭脂水粉遮住了她脸色的苍白和眼下的青影,气色不足反而平添几分楚楚。她雾鬓云鬟、笑语盈盈地坐在了沈夜身侧之位,不住地为他布菜斟酒。而杜家二老对自家千金这般不识矜持的行为却毫不介怀,反而一脸乐见其成的欣慰表情。
闻出醉翁之意,沈夜便淡淡停箸,他起身谢过杜家款待,借语天-she- y_u_黑,忆起要赶在宵禁前出城外料理蛇精,以绝后患。
听闻沈夜要离去,杜家小姐登时着了急,求助般地望向双亲。
杜家人好说歹说,也未能让沈夜应允多滞留片刻。最终他们只说服沈夜收下了一个精巧食盒以作夜宵——里面是杜小姐亲自下厨包好的八宝角黍和一坛应景的雄黄佳酿。
杜家小姐依依不舍地看着沈夜头也不回地步出了自家宅邸的大门。
沈夜并不知道,这几年他行侠仗义的事迹,被坊间的传奇卷本,会同茶楼酒肆的说书讲评,描摹得天花乱坠,早已传遍大江南北。那些故事勾勒出的玉树临风而悲天悯人的侠士模样,偷偷侵入了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乡,变成了她们春闺憧憬中那英雄佳人情怀的寄托对象。
沈夜不知,但即便是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杜府地处长安繁华之地,在这条满是朱门高户的街道上,此时正值宵禁之前,还不乏人来人往。路边徘徊着几个小乞儿,和节日的喧闹华彩有几分格格不入。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向过往的人群可怜兮兮地乞求着,在节日吉时,他们的哀求却被无数人视作触霉头而避之唯恐不及。
沈夜却走了过去,将食盒里的酒取出,然后把整个盒子递给了那三个结伴乞讨的孩子。
“拿着吃罢。”
看起来年纪最长的那个男孩子接了过去,揭开盖子,发现了几个又大又香的角黍,便招呼了两个更小的孩子来看,三个孩子惊喜地一人抱起一个角黍,正要跪下行礼,却被沈夜止住了。他又掏出些许碎银给孩子们,然后离开。
那些孩子,跟当年的他年纪相差无几。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童年,他也曾尝过那种辛酸滋味。
 
沈夜回头,见那些孩子双手捧着硕大的角黍,用牙齿咬开精巧的绳结,三两下扒掉叶子,露出八宝点缀的糯米,便狼吞虎咽起来。
沈夜记忆中的角黍,没有这么大个饱满,也没有这么繁复矜贵。
他心中的角黍只有一种模样,一个味道。那种角黍甚是寻常,在巫山的各个镇上都可以买到,几文钱一只,个头不大,一点点肉馅,嵌在糯米中央,被青幽幽的粽叶裹起来。
曾经好几年的五月初五,都会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帮他把粽叶层层打开,把露出的普通而结实的糯米递到他嘴边,由他大口吃着,那双手还会偶尔顺便摘去他嘴角不小心沾上的米粒。
回忆顺着那只手往上,是那人的脸。
那张容颜在心里清晰地浮现起来,沈夜却把记忆硬生生地掐断。
他不允许自己想下去。
 
他拎着酒,趁城门关闭前,步出了长安东门。
来到灞水东岸,他把怀袖之中被打回原形的小蛇放了出来,蛇妖的修为已被沈夜尽数消去,此刻是生是死只在沈夜一念之间。沈夜却只把青色长蛇往草丛里一搁,示意它自行离开。
“去吧,以后莫要再作恶了。”
沈夜的侠名,除了剑术冠绝以外,还有一部分,便是因着他的剑下慈悲。遇人,他不取人姓命;遇妖,他不斩其魂灵。他惩恶,却尚仁。
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那人的声音还犹在耳边。而这是那人留给他,余下不多的东西了。
那人的痕迹,从他生命里如指间沙般无法挽回地在一点点消逝。那人裁给他的衣服,他穿得再是爱惜,也不免旧了磨了;那人写给他的书信,他贴身收着,却终究纸色渐黄墨色渐浅;前些日子陈先生六十大寿,他回了一趟故土村镇,昔日他们牵手走过的路,已经铺上了新的青石,他们并肩见过的店铺,有的早已搬走有的换了门楣,已没有几家,还是昔日的模样。时光势不可挡。懵然回首,他已所剩无几,唯有回忆。
那人教他的剑术,为他诵过的诗书,对他讲过的道义,他都一一记得。越在世间行走游历,他便越发领会那人当年说过的那些话语。
造化钟神秀,生命诚可贵。天地不仁,民生多艰。
 
青蛇窜进河边茂密草丛,窸窸窣窣远去。他跟随青蛇的身影,不觉间望见对岸蒹葭苍苍,远天新月如霜。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不禁将手中酒坛放下,摸出腰间的横笛。
尔后遇到对岸有人相和,则是意外之事。但那人寥寥数音之中,竟有相似的思远之情、别离之恸,合奏而下,颇有几分伯牙子期之感。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待万籁俱寂,天地间仿若只剩他一人,沈夜举起酒坛大口灌下。雄黄酒烈,饮如割喉,他却将之一饮而尽,似要饮尽千百个昼夜以来的难以纾解的离愁。
却忘记了,举杯销愁,只得愁更愁。
 
带着几分浅薄醉意,沈夜回到了他先前住下的客栈。
他之前去杜府去得匆忙,包袱还只是简单地搁在房间桌上未曾收拾。他打开包袱,将今日的入账纳进钱袋,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红色衣衫,放在枕边。
 
行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不是不曾绝望过。
随着他声名鹊起,身边不时有像今日的杜小姐那般,想要与他亲近之人。
身边经由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不乏卓然出众之人,也不缺真心实意之情。
但他的心已似冰封,任凭何人前来试探叩问引诱恳求,他也始终无动于衷。
他轻轻执起那件红色的衣衫嗅了嗅,上面还能依稀有一点那人的气味,几不可闻,却让他安心了下来。
说来委实荒谬,再怎样的温香软玉,再怎样的国色天香,对沈夜身心的撩拨吸引,竟都始终不及一件红衣。那件他亲手从他肩上褪下,却只褪到一半的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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