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初/沈谢]无字天书+番外 作者:谢家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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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都是那人那天的模样。
他一般不允许自己放纵思念,因为思念那人的感觉太过蚀骨难熬,甚至绝望灭顶。那种无望的思念何其软弱,而他不许自己软弱。他要变得更加强大,为了等他回来,为了寻他回来。
但是今晚,也许是先前芦笛合奏的影响,抑或是每逢佳节的触动,也或许,只是月光随着烈酒一同如毒药穿肠。他放任自己,在心里又完完整整地想了他一遍。
最后沉入睡梦前,他嘴边呢喃的名讳,简单得像是历书的一方字眼。语气却既怨怼得像是难不可解的咒语,又深情得像是牢不可破的誓约。
不知不觉,他们分开的岁月,竟已经久过了相守的时光。
不知不觉,他在梦中亲吻他的次数和时间,已经比真实的往昔,还要多,还要长。
第十五章 虚实
是夜,初七返回客店时,十二已然睡着。圆滚滚的大白猫温顺地蜷在十二怀里,一人一猫以同样的节奏发出微微的鼾声。轻轻的呼呼噜噜,响在空空荡荡的夜里,不觉扰人,反而自得脉脉温存。
初七不禁微微一笑,便也解开衣带脱去外袍,在另一张床榻躺下。
将睡未睡之际,耳边的呼吸声淡了,他却似乎又听见了灞水边那两曲笛声,袅绕清扬,余音不绝,让他睡得格外安稳踏实,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初七待十二醒来,给白猫喂过了食,便认真地与他一番长谈。
“……十二,”初七凝重地说,“这几年的尝试,我想你也心中有数……瞳的灵魂,是无法被放置入偃甲之中的。”
“……嗯。”十二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低头顺着白猫的毛。白猫闭着眼睛享受着手指温柔的抚摸。
“若你坚持,我们只能选择,把冥思盒单独做成偃甲人。”初七表情严肃,“但我需要你考虑清楚。”
因为那意味着,世间将会同时出现两个瞳的存在。瞳的灵魂与瞳的记忆,将寄居于不同的身体。
十二沉默了一阵。
“……做出来吧。”十二抱着白猫坐在床上,头垂得低低的,“就算只有冥思盒……”
就算冥思盒里的记忆……
十二咬着嘴唇,只低头摩挲猫背,这是他唯一还拥有的伸手可及。白猫似乎感应到了他的低落,扭过脖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十二这才勉强笑了笑。
“如此,则此地不是适宜之所,”初七淡淡地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说道,“我们即刻启程吧,我知道一处合适之地。”
两人常年奔波,收拾行囊倒是熟练轻巧,很快,两人一猫便步出了客栈,往长安的南大门走去。
沿途上,一股似曾相识的香甜之气却吸引住了初七。
“初七,怎么了?”十二问道。
“无事。”初七的脚步却顿了顿,头转向右边,微微喟叹,“那位老伯,原来从巫山搬到了长安。”
十二顺着初七的眼光望过去。目光所及,是一家看来寻常的糕点铺子,一个略有佝偻的老伯正在给客人称量着糕点。“初七的旧识?”
“不算。”初七淡淡摇首,“只是,尊上年少时喜爱这位老伯做的桂花糕,我便时常光顾……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多言,便率先抬步继续往前走:“十二,走吧。”
十二眨眨眼,欲言又止,便跟上初七,并肩往前。待行了几步,憋不住话的他终究还是开口:“初七,那个,其实……你不介意的话,那个,如果你想说的话,你可以随时讲尊上的事情给我听的。”
初七转过头来看他。
十二挠挠头:“你看嘛,我一天到晚都在跟你念叨瞳大人的事……”
“可是,现在的我们除了彼此,关于大祭司和瞳大人的事,就没人可讲了,不是吗。”
“所以,你和尊上的事,我,我很愿意听的!”
十二亮闪闪的眼睛看起来盛满清澈的真诚,初七浅浅一笑。
“十二,承蒙好意。”
“并非我不愿告诉你。”
“只是我与他之间……实在,无从讲起。”
如何讲起,从何讲起,都是千头万绪,皆有千言万语。
他回头望了眼那家糕点铺子,那旧日气息还远远地可以嗅到,而那味道于他,只与一人相关。回忆于是又沸反盈天起来,翻涌成心中难以平复的千重波涛,却终究只得化作他嘴角,一个无人察识转瞬即逝的酸涩微笑。
他们未再做停留,便径直出了城门,一路南下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另一人也经由同一条道路欲出长安,也嗅到了同一种气味。
沈夜却循着那熟悉的香气走了过去。他虑及待会儿便要出城,备些糕点作为干粮也好。
“老板劳驾,一斤桂花糕。”老伯正在拾掇铺子上的货物,便听到有客上门。来人的嗓音低低响起。
“好嘞!”老伯称好桂花糕的分量,利索地用一张纸包了起来,然后把包好的糕点递过去。正眼相对,他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似曾相识,“咦,这位小哥,你……啊,你不是沈小哥吗!哎,这多少年了,你现在长这么高这么俊了,哎哟不得了!”
老伯的热情似乎让沈夜略不知如何应答,他最后只温和笑笑,在他已是难得的柔和表情:“韩伯好久不见,当年承蒙你照顾了。”
“哎,来,这个也拿着!”他乡遇故知让韩老伯十分开心,便又递过一包点心,“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个你拿着吃吃看。这是我来这边之后,试着加了桃花调制的新点心,你是我家的老主顾了,也帮我试试新味道。”
“多谢。”老人家的盛情沈夜难以推却,只得伸手接过。
“真是好多年不见了啊,沈小哥,你怎么也到长安来了呢?”老伯笑着,打量着青年的模样,与记忆中相比,除了更加俊朗挺拔,却似乎还缺少了什么,他一拍脑门,便想了起来:“说来,你表兄可好?当年他可为了你,照顾了我不少生意呢。”
老人想起所缺为何。记忆中,沈夜出现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独自前来。缺少的,正是当年那个总和沈夜形影不离的青年。
突然被提及的名字让沈夜怔了一怔,他却只平淡应道:“多谢挂牵,家兄他……一切安好。”
“谢小哥应该已经成亲了吧?当年在咱们那个镇上,哎哟,谢小哥那俊得可真是百里挑一哟,每次他来集市上买东西,不知道多少双闺女的眼睛瞅着他呢……说起来,我孙女也随我来了长安……”
“……家兄已有婚约,不劳挂牵。”沈夜语气清淡却坚决地打断了韩老伯的话,“他日成亲之际,一定请韩伯赏脸来喝杯薄酒。”
他拱手行礼,放下铜板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韩老伯,一面把铜板收起来,一面想着:他问的是明明谢小哥的婚事,怎么沈小哥说的……却像是他自己的?
?
沈夜去了长安城外的驿站。他得到的最新消息,有人在西北一带见过一位眼下有红纹的男子。而消息的另一半是,那位男子似乎,与另外一人结伴而行。
他面无表情,只雇了马匹配好补给,准备出发。
这些年来,从侠义榜挣来的酬金,沈夜毫不吝惜地把其中大部分都花在了向江湖情报组织购买消息和悬赏寻人之上。虚虚实实,隐隐约约的传言一次次让他不辞跋涉,亲身前往一探究竟。
多少次听闻其人觅得的消息让他燃起希望,又多少次落空而返;多少次接到其人亡故的音信让他满怀怆然,又多少次庆幸而归。
他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而去,黑色身影迅速缩小,犹如天地间一滴孤零零的苦涩墨迹。而徒留驿站旁有对卖唱的姐妹,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毛诗里的词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而他思念的人,则正与他背道而驰。
初七与十二一路南下,不日便到了静水湖。
相伴数年,十二已习惯于初七偃术的精湛,但还是不免对静水湖的屋舍赞叹不已。
初七却不以为意:“赶路辛苦,今日好好歇息,我们明日便动手吧。”
“我不累!”十二四下打望着屋子内外,然后兴冲冲地对着白猫说,“瞳大人瞳大人,你看,这里有湖!我待会儿去钓些鱼,这些日子劳累你吃了好多鱼干,今晚我们就有鲜鱼可以吃啦!”
白猫被轻轻放下,它看着刚才还抱着自己的男人手脚利索地收拾着行囊。白猫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地上舒展了下四肢,然后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十二脚边,似监督着他干活的模样。
“十二,”初七也将行囊解开整理,然后说:“其实你和瞳现在这样,也并无不好。你为何还要坚持造出偃甲人来?”
十二手上动作一滞。
“我希望造出偃甲人来,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十二笑笑,却难掩几分悲戚之色。
“瞳大人上一世有多辛劳,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瞳大人说过,即便手脚溃烂、面目全非……也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一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我真心的希望,他能亲眼看看这大好河山……然而一只猫能体会的世间,还是十分有限。”
“至于我……”十二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我有瞳大人魂灵的猫作伴,便己心满意足。”
“初七,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十二从行囊里郑重地捧出冥思盒,“你也知道,冥思盒的空间有限,只得有所选择删减,于是瞳大人就只放置了他认为重要的记忆存于其中。”
初七点头,却不甚明白为何十二此时突然说起这一话题。
“就算偃甲人醒来,瞳大人,也认不得我是谁的。”十二摩挲着冥思盒坚硬的外壳,明明在笑,却带着化不开的自嘲与悲伤,“瞳大人保存的所有里,没有半点和我相关的记忆。”
第二日,两人便开始通力合作,共同着手偃甲人的制作工序。
作为前前任流月城第一偃师本人,以及前任流月城第一偃师传人,初七和十二的此番合力,起初还是相当平顺无间。
到了第四日,偃甲人的内部构造基本搭建完毕。核心铸塑告磬,打磨外形的进度却迟缓得超乎了初七预想。而原因,则让他始料未及。
“啊,初七,不对不对,我记得瞳大人的鼻子还要更挺一些的!”
“啊,初七,不是的,瞳大人的睫毛还要更浓密很多的!”
“啊,初七,我觉得碧髓的比重可以加大一些,瞳大人的皮肤可是很白很白的!”
事不过三,当十二再一次就瞳的耳垂大小提出异议时,饶是初七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也耐不住淡淡地抽搐了下:“十二。”
“啊?”十二还在如痴如醉地看着半成品的瞳的偃甲。
“我突然记起,我们尚未给瞳准备衣袍,”初七淡定地说,“想来你最了解瞳的身量,便劳你去买些合适的衣衫回来了。”
“啊,对对对,衣服衣服!”一语惊醒梦中人,十二猛地站直起来,“下界有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呢……好好好,我这便去!”
十二奔向房内,蹭蹭蹭换好了外出的衣衫,然后从地上抱起近几日吃鲜鱼吃得愈发沉甸甸的大白猫,往自己肩上一扛:“瞳大人,我们走,去买新衣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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