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之夜[雪国列车,威佛] 作者:五行皆缺
Tags:
“听说你们不吃叫得出名字的孩子。”
“我们会将他抚养成人。”
“然后教会他仇恨前车。”
“不,不是仇恨,是向往。”
克罗奇菲西奥微微一笑。“那,祝你们好运。”他说。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思绪被打断了,尾车的那一张张脸,瞬时全部消失了。
克罗奇菲西奥的目光回到眼前的餐桌上。发硬的面包只剩半片,卷心菜叶已经吃完,蔓越莓汁划拉了一盘,午餐肉罐头还有一点粉红的肉渣子藏在折缝里。
他仍然感到饿,于是撕开包装纸,把那颗牛奶糖含进嘴里。
警卫队长尤里坐在他对面,懒散得像只煨灶猫。上车以来他不愁吃喝,已经胖了一圈。因为不肯和别人共用一把剃须刀,他的胡子已经一月没刮,盖住了整个嘴巴和一半脖子,这让他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好在那双精明的眼睛总是不吝于泄露天机。
“听着,克罗斯,有个很好的消息。”尤里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上唇的胡子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着,语气却轻盈得不可思议。这是克罗奇菲西奥第一次见他这么愉快。尤里是个阴狠的家伙,一个月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搜刮尾车,却仅将掠夺所得匀出一点交还头车充作补票,剩下的统统收归私囊。“蹭票是一种大型的犯罪!”他横行于尾车,像豺狼一样嗥叫,用枪托砸向每一个反抗的人;但尤里又颇讲义气,他让克罗奇菲西奥当上了列车警卫,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他们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车站相识,要不是克罗奇菲西奥上车时拽了他一把,他就被人流冲到铁轨下面了。“礼尚往来”,这是尤里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在这辆列车上,一等票以下的乘客都必须干活,手持八等票在列车上当个持枪警卫,无论如何都比入冷库、下厨房、当清洁工要体面得多。
但是,尤里今天带来的“好”消息却令克罗奇菲西奥感到极度的困惑,还有一点恶心。
有传言说,头车的领袖喜欢男人。
启程
天完全黑下来了。克罗奇菲西奥暂时得到倒数第三节车厢八分之一的使用权,这是一个用铁皮隔出的规整空间,在前车来人视察的时候充当接待室。虽然条件有限,但设施齐全,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尤里觉得这很重要,他建议克罗奇菲西奥好好休息一下,尽情地洗个澡,换身体面的衣服。
“克罗斯,这是难得的机会,好好把握,不要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尤里走时,郑重地拍了拍克罗奇菲西奥的肩膀。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克罗奇菲西奥希望从尤里的表情中读出一点轻蔑、玩味,或者揶揄什么的,但尤里眼中却只是洋溢着羡慕,那种羡慕是天真的、无害的,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鼓励的。
指针指向了七点,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克罗奇菲西奥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很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铺着很薄但总归是有点弹性的垫子,洁白的被子和枕头竟然散发出薰衣草的香气。显然这是一床雪灾前的存货,使用了2014年7月6日前的高级洗涤剂。
现在是2014年8月6日晚间,列车上全新的世界,克罗奇菲西奥还需要花时间适应,而去往头车的机会,却突然触手可及。他原以为自己要等上一年,三年,甚至五年。
他去洗澡。狭窄的淋浴间里雾气蒸腾,毛巾、刷子、香波一应俱全。拧开水龙头,热水便源源不断地落下,令人感动万分,它们酣畅淋漓地冲刷他疲惫的身躯,洗净他一身的污垢。列车上的水来源于外面的冰天雪地,通过遍布前车车顶及车底的集雪器,经过融化、过滤、加温等程序,优先供应前车,除功能车厢外,水的供应量和质量从头到尾逐节递减,到尾车时已经所剩无几。
久违的丰盛和充裕包围着他,负罪感像蒸汽一样弥漫,却阻止不了他流连于喷头之下,直到将皮肤烫得微红,覆盖上一层针刺般的痛痒。克罗奇菲西奥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细微的变化:皮肤变得苍白,因为缺乏日照,关节变得枯涩,因为缺乏运动,肌肉变得松泛,因为营养失衡。克罗奇菲西奥不知道自己为何垮得如此之快,不知道自己在列车上究竟是仅仅过了一月,抑或一年。
他擦干头发和身体,回到床上,打开旅行箱。旅行箱很小,是他带上列车的唯一一件行李,里面收着他的全部家当:一本圣经,一支钢笔,几百美金,一管剃须膏,刚好填满上面一层。他当时走得太匆忙了,几乎没做什么准备。克罗奇菲西奥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一边,他并不需要它们。接着,他取出压在箱底的星条旗,星条旗被叠成一个厚实、饱满的三角形,正面恰到好处地露出鲜明的蓝底、银星和红白条纹。克罗奇菲西奥把它放在枕边:蓝天、飞鸟、绿地都已不复存在,大海和陆地被冰雪连为一体,所有的故国,都只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梦境里了。
灰黑、压抑、象征着铁律和暴力的列车警卫制服被他丢在了地上,像灰烬一样暗淡无光。新世界的模样,大到栖身之所,小到蔽体之衣,都让所有人惊慌失措、伤心绝望。
克罗奇菲西奥取出那套原先与星条旗一起并排码在箱底的礼服,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站起来,对着墙上昏黄的镜子穿起它。他细心地打理上面的每一个细节:纽扣、领针、肩章、腰带……裤线依旧笔直,裤脚落到锃亮的皮鞋鞋面上,弯折出恰到好处的锐利褶皱。勋章和勋略全被取了下来,他不再需要它们了。最后他试了试帽子,故意让双眼掩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之中。他对着镜子站着,却连直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打理好一切后,他便和衣躺下,很快睡着。克罗奇菲西奥开始做梦。在梦里,他回到了马里兰州,刚从一栋熊熊燃烧即将倒塌的屋子里脱身而出,就被刺骨的寒冷包围。他狂奔在通往巴尔的摩车站的那条路上,一手提着旅行箱,一手攥着车票,夹在快速涌动的人流中。人人像发了疯似。新一□□风雪正在逼近,这场前所未有的巨型暴风雪已经越过州界,就像一个披散着灰发、浑身雪白的巨人,它咆哮着,怒吼着,宣告着马里兰州末日的来临。一切将就地掩埋,人人都与死神赛跑。突然,一阵枪声响起,一辆红色的捷达犹如脱缰野马从后面冲了上来,车窗上沾染着血液,车子疯狂地打转,轮胎上缠着的防滑铁链飞脱出来,扫倒了一整片人。人们痛苦地尖叫,声音却很快被风雪的呼啸吞没。车子撞上了一个消防水喉,水柱冲天而起,很快结成了冰柱。克罗奇菲西奥躲过了一劫,他就站在冰柱后面,被碎冰溅了一脸。车子的引擎还在转动,车窗碎成粉末。克罗奇菲西奥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开车门,车子的司机已经死了,两只空洞的眼睛望着他。他把死去的司机拖出来,自己坐上了驾驶座。可是,他才刚握住沾满血液和脑浆的方向盘,后座就突然伸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紧紧地钳住了他的脖子。
克罗奇菲西奥吓醒了。
他从床上跳起来,满头大汗,惊魂未定。他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闹钟还没响,但出发的时间已经逼近。他拉开窗帘,看到列车正在穿过一片暴雪,狂风挟裹着雪粒砸向车窗,像疯狂舞动的白纱,近得几乎要扫到他的眼睛。突然,白纱消失了,窗外沉入死寂,列车驶入下一场暴雪前的罅隙。
“暑假到了!欢迎来到五彩缤纷的里约热内卢!威佛实业全体同仁恭祝大家暑假快乐!暑假快乐!暑假快乐!暑假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快乐!”车厢的广播响起了热情洋溢的音乐。这时,一盏不知装在哪个前车外部的探照灯突然射出一道强光,以精准变化的角速度持续照亮了远处的山巅——
一个浑身臃肿的白色基督站在山顶,毅然决然地平展着双臂,好像仍在虔诚地祈祷、布道,好像坚信这个苦难的世界仍有救赎的可能。
列车呼啸着穿过里约热内卢,一座已被冰雪彻底覆盖的死城。
克罗奇菲西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世界
地球是球型,但仅余一条轨道。
车厢是长方体,1001个长方体组成列车,列车可以是一条直线,可以是一条曲线,也可以是一个圆圈。
整个世界被塞进了1001节车厢里,运行在一条长达438000公里的轨道上。
出生在列车上的孩子,如果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自己出生的那个车厢,那么他眼里的世界就是一个长方体;如果他有幸走出自己的车厢并遇到至少一个拐弯,那么他眼里的世界就是一条曲线;如果他大致了解了列车的运行路线,并且两次在窗边目睹同一片景色,那么他就会懵懂地接受世界或许是一个圆圈的事实;如果他熟读了旧世界的地理文献,坚持要在列车的轨道与地球的形状之间建立一个正确的关系,那么除了一个旧世界的地球仪,也许还需要一支油性笔。
克罗奇菲西奥想起了埃德加,他一边走一边想,埃德加会需要一个地球仪和一支油性笔吗?
在车轮撞击铁轨的锵鸣之中,先是尤里发出了一声惊叹,然后是尾车的警卫们,在昏昏沉沉的灯光之下,他们对克罗奇菲西奥纷纷侧目。闸门一道接着一道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
克罗奇菲西奥朝引擎的方向走去。他记得,上次如此不停歇地迈步,还是在他每周必去的公墓,洁白的新雪无声地飘落在斜斜的坡道上,润湿了他的靴子,以及眼角。
如今,他身处密闭的车厢,鞋子干燥,双脚冰冷。
车厢一节连着一节,1001节车厢,每节25米,被冰冷的钢铁包裹,25公里用脚步丈量,需要足足五个小时。要是有摩托车就好了,既然汽车和飞机都已不复存在。
监狱车厢,抽屉里传来阵阵微弱的哭喊,圆形的锁眼颤动着,不知是因为外部的颠簸,还是因为内部的捶击。
警卫车厢,三层的床铺挤着神色各异的同僚,原本属于他的床上,睡着一个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伙子,小伙子睡得很香很沉,仿佛梦见了两个月前的天空。
蛋白块车厢,新架起的炉子发出隆隆巨响,炉顶上,面相痴呆的厨师扎着脏脏的围裙,正疯狂地倾倒着桶里黑不溜秋的原料,炉底下,锋利的刀片砍出一截截整齐的蛋白块。
廊道车厢,空无一人,车窗上的水雾被人用手指划开,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以及开门的密码:克罗奇菲西奥,19870807,那是他的生日。
至此,阶层开始上升,世界裂变出丰富的色彩。
温室车厢,亮如白昼,一整排太阳灯彻夜不眠,工人正在收获成熟的第一批苹果,整株的柑橘散发清香,一架一架的新苗正在萌动。克罗奇菲西奥摘下一颗柠檬。
动物车厢,臭味弥漫,野兽的咆哮和鸣禽的啁啾此起彼伏,四头长颈鹿的尸体躺在地上,两名饲养员正在讨论该从哪里切断它们的脖子。克罗奇菲西奥赶走一只停留在他肩膀的小鸟。
海洋车厢,三面环水,荡漾的水波令人目眩神迷,晶亮的鱼群不时掠过头顶,犹如7月1日射向天空的导弹。克罗奇菲西奥透过水波回想苍穹的颜色。
肉类车厢,车顶每隔五分钟自动打开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分钟,两名工人在为车厢内壁除冰,他们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装着偷来的骨头肉碎。克罗奇菲西奥将脸转开,视若无睹。
医院车厢,墙上的警示灯是所有人的指挥棒,弯道和颠簸是红灯,严禁任何器械操作,直行是绿灯,需要抓紧时间,一位护士正动作麻利地往一个肥胖的肚子上注射胰岛素。
教学车厢,动物活泼的画像贴满墙壁,忧伤的旋律时断时续,脚踏风琴上方的灯亮着,系着丝巾的莉莉娅脱去了羽绒服,在昏暗的灯下弹奏,她的拖把插在水桶里,长长的把手靠在第一排课桌旁。
克罗奇菲西奥亲吻了她。
阶层继续上升,脚下延绵出猩红的地毯。
制衣车厢,三个裁缝正熬夜苦干,五颜六色的布料堆在脚边,针车笃笃,焦虑地与时间赛跑,一个裁缝看见了克罗奇菲西奥,向他讨要礼服袖口一粒金色的纽扣。
酒吧车厢,觥筹交错,晃动的液体在每个人指间闪烁,酒瓶搁在铜制的模型老爷车上犹如抬头的炮管,空酒杯顺着吧台射灯的角度轻巧斜挂,酒保向克罗奇菲西奥点头致意,邀他品尝一杯潘趣。
美容车厢,暗香浮动,头罩卷发器的女士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杂志,向克罗奇菲西奥投来惊艳的目光,装饰着蝴蝶和梅花的指甲因为惊喜而微微颤动。
红毯仍在延展,阶层仍在爬升,色彩更加纷繁错杂,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仿佛大型水产养殖箱的泳池车厢,四壁均能发射并模仿各种开球模式的羽球车厢,由五个半铺着名贵木地板车厢连接起来的骑行车厢,一次只能容纳十名观众观看二人剧目的舞台车厢,水汽蒸腾、曲径通幽、漂浮着泡沫般窃窃私语的桑拿车厢,摆满皮质躺椅、其上交缠着西服和舞裙、羽毛和丝袜的夜店车厢……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