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盈耳的清亮声音,一唱三叹的华美声线,将一曲《醉扶归》全整地重现眼前。
豆子从堂中过来,就听他东家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就多留意了几眼台上那戏子。然后一副恍然模样,道:“爷,您在看他啊,我听他们说是叫锦婴来着,新来的,唱嘛倒是不错。”但是总觉得欠点火候。他心说大概是看惯了东家的打扮,听惯了东家的腔调,再来看这个就怎么都觉得别扭了。
解语花颌首道:“确实不错,只可惜眼神不正,能登堂难入室。”
豆子到底算不上戏精,当家的这么一说,他也就那么一听,置不了可否。
解语花又多看两眼,接着道:“你都准备仔细了?”
“昂,人还有半个小时到,”豆子道,“另外我问过了,反正吴家是不来掺一脚啦,霍家看着王八邱那气焰碍眼得很,也没意见。”
“我问你家里。”
“咱家嘛,傅六爷跟澳洲呆的舒服呢,这些事儿管不着,就差一会儿咱收印章去了;权四爷向来是听的那位,他说不了什么。七爷么……”
解语花瞟了眼摸摸鼻尖将话停在半空中的伙计,屈指叩了下扶手,木质的横杆发出“咚”的沉重声响。“啰嗦半天,就是翟七不同意我捣了王八邱的窝咯?”
“唔,翟七爷同王八邱私下有些交情。”
“这是给谁听的说辞啊?”解语花眉头微挑横过去一眼,“豆子,王八邱要反,却不一定有那能耐。他从来都不是个浑没野心的人,且,对吴家对解家都已经积怨颇深。这时候若有人在他耳边吹几口气,说不定他就不知道要掂量掂量自己了。”
豆子道:“您是指的翟七爷?”
“我没说。”
“好吧,是我说的。”
解语花拍了一下豆子的脑袋,道:“走吧。”
豆子跟上去,边走边说:“爷,王八邱不成器。我觉得他充其量算是丢出来牺牲的棋子,一炮灰而已。其实我有点儿担心堂口那几个老头会拿那事儿说话。”
“哪事儿?”
“……就黑爷嘛。”
解语花步子顿了一顿:“这些都过去多久了,他们能怎么说?”
“话不是这么讲啊爷,解家有的是无中生有的人。您和黑爷是算过去式了,可是……”
“说下去。”
“呃,就是有人说什么您和黑爷藕断丝连私定终身啥的。”
“四年没见过面了,叫什么藕断丝连?至于私定终身什么的,不过只是四五岁时的过家家玩意儿了,当不得真。”解语花轻飘飘地说道,“总有人舌头太长,索性割了吧。你不杀只鸡,那群猴子怕是太肆无忌惮了。”
“哎,明白了。”豆子道,“爷,那翟七爷,咱就先放着了?”
“得了吧,人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做老子的,还哪里来的立场来指责我的性向。他不翻脸,我们不用主动撕破脸皮。再说,六爷的态度,他也该看到了。”
豆子应了声,继而道:“爷,到了。”
遣唐楼与戏园子隔了一条街,说是酒楼饭店,里面做活的大多是解家伙计。这家的菜色不算绝顶也不难吃,名气不大也不小,掩人耳目刚刚好,标准的解家议事厅。
“当家的,六爷的人已经等着了。”在门口候着的伙计迎上来,把二人往楼上带。三楼包厢是留给行里人的,其中最大的包间则是解当家专用,门前摆着两盆海棠,四季不谢。
解语花点点头,豆子便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然后推了进去。待看到戴着墨镜翘着二郎腿悠然喝茶的男人,门边的两个人均是愣了一愣。
“黑、黑爷?!”豆子神奇地忽略了方站起来杵在他面前的律师先生,心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祖宗爷怎么尽在越乱的时候越往解家钻,譬如九年前,譬如现在。
解语花负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却仍然微笑着走进去坐到黑瞎子对面。
沉默在茶盏里腾升的水蒸气之间氤氲。
豆子瞅瞅面色如常的东家和那嬉皮笑脸的黑爷,不禁有些头疼。他寻思着先开了口:“梁律师,辛苦你了。”
律师先生跟在傅六爷身边多年,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式两份的文件,放在解当家面前。“股份转让”几个字搁到这会儿却有些刺眼。
他道:“六爷的意思是,他也老了,对解家的事力不从心,管不了了。他大半辈子刀口浪尖,现在清闲下来也不想再有什么变动。解当家是年轻一辈里最聪明也最会审时度势的,解家交给您,他老人家没什么不放心的。”
解当家翻了翻文件,确定是先前傅六爷视频过来的那份无疑,也很干脆地签上大名,笑道:“麻烦了。”
“这是应该的,不客气。”律师取过其中一份文件仔细放好,朝对面二人颔首,再拍了拍黑瞎子的肩膀,“我跟六爷‘复命’去,先走了,你赶紧的。”
门打开又合上,黑瞎子盯着看几秒,接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递到解语花的眼睛底下。就那么手肘抵着桌面摊在半空中。他缓缓开口,声线风流:“我说花儿爷,想要这东西的人,可不在少数啊。”
解语花冷眼睨着那厮掌心的雕花沉香木盒。
他当然知道里面放着的是六爷的解家堂口印章;他也知道那老爷子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黑瞎子带回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信有能耐,更重要的是提醒解语花,傅老六如今是管不着他的私事了,但解家那几个攥着印章不放的老头,巴不得生出什么丑事来好把他解当家拉下马来。
他没接腔,微微侧过头示意豆子去拿来盒子。
身后的伙计了解东家的举动,伸过手去的同时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然而黑瞎子从来不是个会遵循常理的人。豆子的手都已经抓住那木盒了,偏生他黑爷嘻笑着脸而不松开。
解语花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蹙起眉头,轻轻拍开伙计的手,缓声道:“我来吧。”
——终究听得了“啪”的一声,装着印章的沉香木盒掉在桌上,撞倒了茶盏。澄绿的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流,落到地上,渗进了大理石的缝隙里。
豆子看到黑爷反手握着他东家的腕子,以及他东家倏忽瞪大的眸子,不禁扶额认命地叹气。这种情况下,那枚印章无论如何得要他当家的亲自拿来了。他只好单单取过桌上的文件,识趣地退下,为两位带上门后在外边儿候着。
解语花的瞳仁里映出黑瞎子的小人影,嘴角尽是轻佻。一瞬间花儿爷怒极反笑,道:“黑瞎子,你能放开了么?”
“哦哦,”黑瞎子收回他的禄山之爪,藏在墨镜下的眼睛,柔柔地弯了一弯,形成月牙儿的弧度,“情难自禁嘛。”
解语花剜他一眼,不语。
黑瞎子耸肩,道:“是花儿爷不原谅瞎子,还是小三爷把话送到了?”
解语花凝视着眼面前的男子,良久才涩然道:“我们都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人了,我没有办法,再给你一个你想要的解雨臣。瞎子,你还在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
“……嘛,”黑瞎子摘下墨镜,直望入对方的眼睛里去,“道上的人说,比薄情,谁都要输给花儿爷。”
望着这双漂亮的丹凤,解语花心中一窒,很多年以前的言笑晏晏如笑春山,都像镜头回放一样在脑海中切换。
他差点就要拍案而起,质问对面的男子,薄情的到底是哪个!
可最终他到底说不出一句话,僵持半晌最终还是甩手扫过了桌上的木盒子,一语不发地豁然长身而起,扭头离开。
落了满目的狼狈。
【二】
又是你啊?
嗯哪,我来告诉你我的名字啊。我叫纳——兰——清!知道了吧,你可一定要记住啊!
为什么?
当然要记住了,不然我长大了来娶你,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晓得,那怎么行呢?
娶……我怎么要嫁给你了?我怎么就得嫁给你了啊?!
那你怎么告诉我你叫雨臣啊?我师父说了,你把真的名字告诉我了,我也告诉你了,那我们这辈子就得在一块儿了。难道“雨臣”这个名儿是假的?
唔……,不是。
那不就结了。
——最后回答他的是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哇”的响亮哭声。
【三】
吴邪从厨房绕到后院的一路,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些许久远的记忆,惹得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一抬头看到闷油瓶默不作声地坐在石桌前喝茶。他加快步子走过去坐到旁边,对着那张神情浅淡的脸也笑容满满地说:“小哥我跟你说,刚刚不知怎么的我想到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屁孩一块儿玩,那会儿小花最漂亮,我下定决心长大要娶‘她’回家,可谁知‘她’居然拒绝了我!”
二十多年前的解小少爷还只是不谙尘事的娃娃,他一本正经地拒绝吴邪的“求爱”,是这么说的,“不行,不能嫁给你。已经有人说过要娶我了。”
吴邪追着问是谁是谁,他却不肯说,认真地将那个人的名字记在心底里。
“对呀,”吴邪一拍脑门,“小哥,你说谁他娘的十多年前就要同我抢媳妇儿来的啊?”
闷油瓶倒了杯茶搁到对方手边,淡然道:“幸好被抢走了。”
“啊喂你什么意思啊!”吴邪“啾”地喝了个光,才蓦地听懂了对方话里一绕三转弯的心思,闹了个红脸。
闷油瓶唇角微扬,虽然那道弧度极浅极薄,但看得出来此刻他的心情相当愉悦,他甚至欣然道:“你再想想。”
其实也用不着再想想了,无邪的脑瓜子里已经很合时宜地跳出一个人来,那人影悠悠然地说:“不好意思了小三爷,就是我哟。”他眉尾一抽,有些难以接受:“不会是黑瞎子吧?”答案毋庸置疑是肯定的。
小三爷捂住面颊泪奔:“让我死吧!爷的魅力竟然还比不过这个疯子!”复又撤开手看向闷油瓶,“诶等等,你怎么知道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了?我小时候从没见过他黑大爷嘛。”
闷油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猜的。但我知道他们的确很早就认识了。”
“哦?多早?”
“……”
“快说呀,急死个人!”
“我不告诉你。”
吴邪:“……,靠!”
【四】
多早?究竟是有多早呢,属于黑瞎子与解语花的相遇?
——早到,那段谁也不愿意再提及、谁也不愿意再回忆的,生不如死的少年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03 不放开
【一】
解语花踏着鹅软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中堂,耳边尽是母亲的絮叨,说什么那个请来的喇嘛道上都叫他黑瞎子啦,虽然人家只有十八岁但本事大得很行里都喊声小爷啦,就是脾气有点古怪不太容易沟通要注意分寸啦,诸如此类。
他听得烦躁,小小地推搡一把,道:“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进屋去,您回吧。”
推开门,他的眼睛先对上里边儿人的墨镜。他愣了一愣。这人……下颌的线条嘴唇的形状都似曾相识。然而下一秒他却听出来那黑瞎子呼吸间的起伏比他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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