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手记 作者:梵高的日光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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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不说,不能说。不要想,我不想。我不要想。我逃跑,想逃跑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可是又很害怕,害怕一个完全静默的世界,那样我就会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我就会直逼自己的内心,我就会只看到它,看到它**裸的疯狂和恐惧。我希望看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我希望我不认识她,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她。我恐慌她一天到晚怎么就在我身上,在我的思维里,她跟着我,缠着我,时刻不离地注目着我。
那个秋风瑟瑟的季节,我恐慌着。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常常咳嗽,一咳嗽就感觉到从肺的深处幽幽地升起一脉烟,它太深了,太细了,太呛人了,需要我慢慢等待,慢慢憋气,等它终于探出头来的时候,我已经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它只是探出了头,等它那细长的尾巴也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满脸涨红,满脸是泪,无法再说出话。这往往是发生在晚自习的时候,我常常就趴在桌上十几二十分钟抬不起头。我头晕,两眼发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在清晨的校园里谁在走路,没有了身体存在的感觉,那是一个失明的幽魂在游荡。我想可能我要死了,我不再怕死了,我迷恋着这些感觉,这些身体的疾患,这些痛苦,它竟然让我快乐,让我不愿意它变好回来。我想看着它发展,看着它来消灭我,盼它把我送入极乐世界。
它仁慈,甚至可说是温情的,它只是折磨了我一阵子,它只是在调皮的时候动不动折磨我一下。那是它送给我的甘霖,是爱抚,是静默的笑,让我获得因虚弱而来的安静,如雨夜安宁的灯光。
我从来没那么细致地体味过雨夜的灯光。那个春季,高三第二个学期的春季。迷蒙,细腻,温和,静谧。春季的雨夜。
每一个晚自习结束,我都喜欢慢慢走在雨夜的街头,看着黄晕的灯光温和地亮在前方,迷蒙的雨雾轻轻地拥抱着它,轻灵恬美。我更喜欢没有雨雾的夜晚,细雨下完了,天很清,空气很清,路灯静默在夜空下,注视着湿湿的地面,地面上是一圈一圈一轮一轮,一群一群一片一片的星星,极其细微而晶亮的星星,乖巧,纯净,甜蜜。我天天从它们身边走过,天天与它们对视,我们都是静默的孩子,它们多些欢快,我多些沉静。有时候我会沿着街灯一直走到江边去,那条初中时候我回家必经的江水,我倚着石栏杆站着,站很久,在那里吹江风,清凉里稍带寒气的江风,我喜欢那股寒气,喜欢它拂过我的肌肤,钻进我的衣裤,干净,清醒,冷酷。喜欢那些风,冰凉的寒风,它让我没有思维,没有喜乐悲苦,只感知到它的存在,清凌凌地冷在我身上和心上。我常常一站就半小时、一小时,忘了身边是否有人有车有骑着车的人经过了,就感觉到风,头发,还有眼睛。那时候我能看到我的眼睛,现在我还能看到那一双眼睛,雨夜水边江风中的眼睛。我在那里看到我想要的寂静和冰凉。
有些夜晚我不会急着踏上回家的路,也不去江边,就在学校游泳池周围转。学校的这个游泳池并不小,但早就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我们初一的时候曾经抱着塑料浮板在这里玩过几次,后来这池就一直干着,不知道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缺水或者别的什么问题,反正游泳就从体育项目里消失了,这个游泳池就一直空在这里。它成了一个干塘。后来水泥底面裂开了,长了草,长了一些小树丛,下雨的时候从山上冲下来的水流和着泥沙钻了一些进去,池底就灰的,绿的,黄的多种颜色都有。它也不完全是个荒池,有时候学校会在里面堆放一些木料、石料之类的,何况即使什么也不堆放,它还是在视觉上给了人们愉悦感的——它创造了一段空白,让学校的建筑之间多了一个呼吸孔。对于学生来说,它也不是完全没作用的,她们在种满棕榈树的长方形游泳池的边缘散步,谈心,坐在四边的看台上背书,阅读,或者跳进池里追逐打闹,集成小团伙玩乐,让人觉得如果它还是个真正的游泳池的话,反而会失去许多乐趣。
我经常在这游泳池的四周、上边和下边活动的,散步,谈心,读书,跳下去玩乐,跟钟文她们。高三那最后的半年,我依然会到这里来,傍晚和天黑的时候,两节晚自习的中间,我常一个人来,这里相对教学楼周围显得很清静,很黑,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在那四周来来回回地走,想象着如果这凹下去的一大块是满满的一池子水,我会不会跳进去呢?我不会游泳,满满一池子水至少有两米多深,也就是说,我会不会在黑暗里跳进去自杀呢?我常常想这个问题,它太能诱发人的想象了,太危险了,它没有任何栏杆或者扶手,光秃秃地就兀立在你面前,展示在你面前,看着你,等待着你那一跳,等待着把你抱下来置于它的身内。
我没跳的,我只是在想,就算经常想,我也不会跳下去,就算有水,估计我也不会跳下去,我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算爸爸跟我的关系僵到不可收拾了,就算我白日痴呆夜晚怔忪地苦熬着时光,我也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爸爸继续讽刺挖苦我,最糟糕的是,他贬低、打击我,他说我只是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磨蹭,胆小,脆弱,小气,又自以为是,我不利索不能干,不会跟人交往,也没有实际能力,他说都不知道将来我是否能养活自己,离开家以后都不知道我能否自立,像我这种人,除了敏感和过强的自尊以外,什么都没有,我是他四个孩子里最不切实际最没能力的一个。我一下子被爸爸挖掘出好多缺点,这些缺点不断在他嘴边滑出来,我似乎就成了他说的那样了,是个废人或者累赘了。我发现自己不见了,那个正面的好的自己不见了,我的阳光全都不见了,现在的这个“我”让我害怕。爸爸所说的那个“我”让我害怕,她恍惚地就是我。如果真有上帝,我一定要抓住他的衣襟,求他告诉我,我是个什么人,我那么盼望有个上帝,盼望他慈爱又坚决地说:你是个很棒的孩子!你是个阳光的孩子!在我最渴望被肯定,被鼓励,被支持的时候,我没遇到上帝。我要在更加黑暗的世界里独自颤抖着去摸索。黑暗那么巨大,我真想去死,去死掉。我没去,怎么想都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怎么也不能自己去寻死。
就算温子晴依然是时冷时热,依然会动不动给我冷漠的脸,我也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冷漠的脸,总是冷漠的脸,冷漠的眼神,冷漠到陌生的眼神。她这样对我,这样看我,这样跟我说话,动不动语气就冷起来,一生气就疾言厉色起来。她总是这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一段时间热一段时间,我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我看不清面前的这个我无限熟悉又无限陌生的人,此一时彼一时,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我无数次发誓再也不理她了,又无数次心疼地把她拉回来,抱在怀里。我逃跑,我回避,我也冷了,真的冷了,她又跑回来,她一跑回来我就全线崩溃。温子晴是知道我和爸爸意见不合的,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跟家里闹翻了,班主任也知道。他们都不敢劝我,不好劝我。温子晴劝了,最后她劝了。她跟我说,你就听你爸爸的吧,我不要你这么难过。我恨她说这句话,这是我们的约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温子晴是不愿意我两难,不愿意看到我们父女翻脸。我不感激她的善解人意,一点都不。不仅不感激,还怨恨她,怨恨她要我背叛,怨恨她让我不再与她同路。
眼泪,疯狂,想象,越来越多的疯狂的想象。满天的星是夜空晶莹的泪光,满天飞雨是天地无声的哀语,我的天空布满着黑色。我无法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哭,为什么想念一个人就会哭,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哭。为什么想起爸爸想起童年就哭,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想哭。为什么见到美的东西就哭,见到一切都想哭。哭着哭着还会笑,笑完又继续哭。我该怎么办,这么一天到晚都在哭怎么办,是不是我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我就不哭了,但好像没那么简单,我好像已经不在乎是否得到了,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无所谓了,也不再想去争取什么了,随便。
到最后,我什么也不想争取了。这个世界不是我的,它离我太远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我跑得太远太远了。
我累了。真的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来把自己杀死了。
第十三章 一匹来自北方的狼(2)
不,我不能死,十八岁不是个该死的年龄,一直就活在孤独的世界里,继续孤独也不是无法忍受。随着春雨的消失,我的心也跟着五月的阳光渐渐放晴。我不哭了,再不随便哭了,就算爸爸不爱我了,继续打击我,就算温子晴不要我了,就算我永远只是一人独行,我也不再随便哭了。
高考前的两个月,我的天空不再下雨,却也不是在做积极的战前准备。对,我是不可理解的。就像每个同学都可以自然而然地随着时代的脚步向前,而我却要“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地固守着某一块领土一样,他们,还有她们,都笑着,挽着手,唱着歌,快乐随意地走向社会和现实,我却不行。他们的理想跟现实不是对立而是相融的,我的却不一样,我是不和谐音,对,是那颗黑夜里的寒星。
早在高二,不少同学就为分数在明争暗斗,他们激烈地竞争,互相猜测,为自己的学习方法保密,把自己的学习资料藏起来,有的就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以“迷惑”对手放松警惕,到考试的时候再飞奔而出,出其不意地成为一匹黑马。上了高三就更加是这样了,大家除了忙着升学,为将来争分夺秒地奋斗外,还忙着挑学校,报志愿。
我的同学都很可爱,都很有才华。从全县挑上来的尖子生,整个年级就四个班,我们是唯一的一个文科班,他们,她们,是这个地区的年轻的精英分子,将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我看着他们,赞叹,欣赏,羡慕。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把自己排除在外了,也许是由于胆怯,由于恐惧,由于自卑,由于内向,由于喜欢为了一株树木放弃一片森林,或者是由于害怕别人看到我狂恋着一株树木,也或者是自傲、清高,还有别的,总之我闭关锁国了,我自动自觉地自闭了。可悲的孩子。
我越来越讨厌考试,看着我的同学这么竞争着,看着不停的考试与**,看着大家好像就为了分数而活,看着老师和家长为了分数和**而时喜时忧,或怒或嗔,我厌恶。
高考的考场安静,是寂静,连知了也屏住了呼吸,风定住了,树叶纹丝不动,青葱的树与草与花丛,只敢偷偷地暗送着气息,阳光的生命的绿的气息,以谁也不能觉察的悄悄在进行着呼吸。七月的天高而蓝,云没有出来。我们坐在课室里,凝思,书写,不停地书写。我一边在试卷上涂鸦,一边哼起了一首儿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监考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嘻嘻一笑,就大声唱起来:我的热情,好像一盆火,燃烧了整个沙漠……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朝我飞速走来,我立马站起来,拿起我的卷子“噼啪”撕成两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洒脱而大气地撕着,一片一片,一条一条,一缕一缕,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把试卷碎尸万段。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使劲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开始在课室里挥动着手臂跑来跑去,冲来冲去,躲避着老师伸过来抓拿我的双手,我把桌子推翻了,把凳子踢飞了,我跳到桌子上,踢踢踏踏噼噼砰砰地跑着,跳着,校园里的警笛大作,一群人冲进了课室,我一脚踢碎窗上的玻璃,跳了出去,飞奔进外面的山林,一边嗷嗷大叫哈哈大笑,像欧阳峰和周伯通一样,像归林的野猪一样。
小时候喜欢一个人玩打仗,我把三只手指一握,大拇指和食指一绷,马上就变出一支手枪,一支真正的“手”枪,我拿手枪嘴——我的食指对着自己心脏“砰”地扣动扳机,我憋着气应声倒在床上,我的“手枪”马上变成一只抖抖索索的垂死之人的手,我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同志……我的党费……在这里,请帮我……交给……交给……党组织……没说完,我脑袋一歪,光荣牺牲了。一两秒钟之后,我又活过来了,继续游戏,乐此不疲。
我在玩着游戏,跟自己在脑子里玩,高考考场的游戏也是可以玩的。
我游戏着,在大家都很紧张的时候。我不能说我不紧张,但我**自己放松,不要理它,不要理高考,要交白卷,要涂鸦,要捣乱,要考得乱七八糟的,考倒数第一。温子晴见我对别人的发疯有微词,就开玩笑说,你当然不紧张了,不用为自己的出路发愁,你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这句话把我击傻了,谁都可以误解我,她绝对不能,开玩笑都不行。温子晴,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有些玩笑是匕首。
其实最不用担心出路的是温子晴。师范院校有免试推荐的名额。温子晴当之无愧地被推荐上了我们目标中的那所大学。她是免试生,虽然她一定会参加考试,一定要用实力证明她有这个能力。但她没有我们这些考生生死未卜的忐忑惶恐。我不是推荐生,我远没她优秀,我必须考试。我们不再是肩并肩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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