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手记 作者:梵高的日光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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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那时候那么喜欢粉色呢?那就是青春的颜色吗?如果是,那么青春是多么快乐、甜蜜的字眼。
可是,它不是的,很快它就不是了。
父亲还是长年不在家,整天就忙着往深圳珠海香港跑,继续为他理想中的革命事业奋斗。有一次父亲到香港出差,带回来了大批的漂亮衣裙,我生平第一次拥有这么多全新的鲜艳的衣裙。我把那些粉红的桃红的紫红的雪白的嫩黄的纯色的带花纹的……衣裙,穿好,我发现了镜中那个我变得比我以前渴望的更美,更清纯。我小心谨慎地陶醉在那种梦幻般的欢乐里,起初是偷偷摸摸地把漂亮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一件“很革命”的旧衣,后来就惶恐不安地把它们穿在身上,草木皆兵地走上大街,走进校园,走到所有我需要去的地方,怀揣着快乐和羞怯,抑制掩饰着喜悦,“若无其事”地安静在我原来的世界里。
实际上,我已经不安静了,我的世界也变了。明证就是我的成绩下滑了,名次猛跌了十几名。我幡然醒悟,是那些漂亮的衣服害了我!大人们早说了,鲜艳漂亮的衣服是祸水,吃喝玩乐是堕落,留长发穿裙子是轻浮,那些留着过耳的头发蓄着小胡子穿着喇叭裤的小青年是**,见了他们应该逃跑,说不定那就是一个**犯!
我一定要变回一个正经的好女孩。
我开始拯救自己:不再照镜子,不再把玩那几件新衣服,不再有“爱情行动”。最骄傲的拯救成绩是,我的成绩跃居了全班的前三,我成了同学和老师眼中的新星。它带给我的喜悦是明亮“纯净”而坦荡磊落的,不是甜美如芳菲却诚惶诚恐的。
青春原来是这样的,它不是粉色的,它是自然无色的,就像空气一样。
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只有“骚心”和“骚行”是不完全的青春,把“骚心”和“骚行”都清除掉以成为一个清道夫是不健康的青春。如果我始终保持我的“骚心”和“骚行”,把那些小心翼翼的快乐变成光明正大的快乐,也许我会成长得更“正常”一些吧?
我是注定无法正常了,我要做一个“品学兼优”“有理想有追求”“勤奋好学,积极进取”“纯洁朴素”的学生,这是所有长辈对我的评价和期待。
我朝着没有“物”没有“欲”的“脱俗”的路走了,走得离世界越来越远,最后到了无路可走的尖端,我就深藏在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空中楼阁,体会,百年孤独。
第二章 美在骨头(1)
我不美,虽然周围许多人都说我美。
尤其是隔壁班的那个长得像一个调皮的小男生的钟文。
别人都说钟文总是喜欢跟美女玩,而且只跟美女玩。我觉得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在我们学校里,要是想知道哪个是美女,只要留意钟文的朋友就行了。从初一到高三都有这个调皮活泼干脆利索成绩优秀的女孩的朋友。
但我是个例外。我眼里的美女应该是那样的,应该像我们班的文绮君那样的。
那是我刚上初一的时候。见到文绮君的第一面我惊呆了,然后就经常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我们班另一个女生经常呆呆地看着那个她称之为惊世美男的男生那样,她是我心中的惊世美女。我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的女孩,就像我四年级第一次吃快食面时无法相信世界上有这么美味的食品一样。
如果我那时候会背一些写美女的古诗词,可能我会把所有那些诗句都送给她。等我真的会背这些诗词以后,我的感觉却变了。她“肌理细腻骨肉匀”,可以用肤若冰肌、细润如脂、面如桃花、鲜妍莹洁来形容,但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魅力与风度。可是,她栗色的柔滑短发,明澈聪慧的双眼,挺直秀气的鼻子,饱满红粉又雅致的双唇——是十二岁的我见过的最美的春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盯着她看,研究上帝到底用什么妙法创造出这样绝美的女孩的,也研究他为什么偏心到这种程度: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全级第一。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美貌,我脸上没有任何一个“器官”可以跟她的相比。可是钟文跟我成了好朋友,却从来不会与文绮君在一起。她说我的美是别人无法比拟的,就算我穿着粗布衣裤毫无装饰,都是美的,有“特别的味道”,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无暇的美。甚至在二十几年以后,当我满脸斑点面色灰黄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仍说:你还是那么美,像夹着芳香的秋风。说,你的美在骨子里。
我一直很怀疑钟文的眼光,因为被她称之为美女的人千差万别。当时钟文最喜欢跟我和我们班的郑嫣玩。
郑嫣是我们班男生公认的美女,郑嫣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为了让她的美展示得更好,她爱上了时装,新潮发型,拍了许多“明星照”。她爱笑,掩嘴而笑。她左右顾盼,尤其是对那个她给他写过情信的男生。她声音娇嗲温情,时嗔时娇时怒,千娇百媚风情无限。所以我那个同桌男生总是张着嘴巴看着她发呆,我一直很坏地等待着能看到他最出神忘我的情形: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可他最终让我失望了,估计那分泌过量的口水全被狠狠地咽到肚子里了。
我也曾经被郑嫣迷惑过,常常在课间欣赏她的面容她的笑靥她的举动,我也认为她是个美女,是个会招惹人的美女。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吸引力。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和郑嫣是钟文身边的被她“宠爱”的“美女”,同学们都喜欢这么开玩笑。也许是真的。钟文的不避嫌疑的热情大胆调皮勇敢,很容易给人这样的感觉。她喜欢说很热情的赞美的话,会把人赞美得脸红心跳的那种话。她喜欢横冲直闯地乱跑,常常猛地就从某个地方冲出来,搂着你的腰或者脖子,还要搂得紧紧的,紧得会让人心跳的。她还一边睁着黑白分明的顽皮又犀利的眼睛看着你,带着让你不得不回避的直率和放肆。我不知道别的“美女”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又紧张又激动又害怕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钟文喜欢跑来跟我和郑嫣睡觉,在我们的集体宿舍里。她今天来我这里,明天就去郑嫣那里,一段时间来我这里,一段时间去郑嫣那里。她紧紧地搂着我睡觉,嘴就贴在我的脸边耳朵边说话,说笑话,还有赞美的话,弄得我一直在紧张在害怕,还有莫名的等待。她也是这么对郑嫣的,我知道。女生们就说她“好色”,说我和郑嫣是她的东宫和西宫。她毫无所谓,照样高声响亮地开玩笑,继续大大咧咧地跑过来拉拉这个,抱抱那个,像个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的野男生。
郑嫣很嫉妒我的,经常跟钟文闹别扭,结果钟文就只好天天跟她腻在一起了。我觉得这样“争风吃醋”又无聊又可笑,干脆就自动逃跑了。
况且,我本来就为钟文的行为纳闷。在我的记忆里,我得到过的表扬不少,但没得过这么热情的赞美。我也没得到过多少拥抱,爸爸偶尔回家的时候会抱起我们,用胡子蹭我们的脸,那是我童年里唯一的灿烂时光。当然,累坏了的脾气暴躁的妈妈也给过我一个拥抱,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下午,我们母女插完最后一畦秧苗回家的时候,在空无一人的灰茫茫的田野里,妈妈紧紧地把我挟在她的腋下抱着我,我们举步维艰,可是我真的很温暖、很幸福,温暖幸福了几十年……除此之外,只有钟文会给我这样的拥抱。我就常常去想这些拥抱,有点快乐有点别扭有点烦躁,好像掉进了一个蜘蛛网里,昏头昏脑的不知往哪儿爬才能清清爽爽地冲出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对钟文的疑惑纯属我个人的问题。
在我生命的空中,有过大大小小飘动的云,它们有意无意地洒下过几滴水珠,那是我的沙漠之心渴望的甘霖,我因此长出了一片绿洲,但云过以后绿洲便日渐干涸,遂又成为沙漠。就这么反复,重复着类似的故事。
没有一片云愿意为了沙漠永远留步。
有些人习惯了给别人赞美与拥抱,给完了他们就忘了;有些人从来没得到过赞美与拥抱,某一天她得到了,也许就会把它当成阳光来照亮自己的生命。
郑嫣的“小心眼”让我爬出来了。我又成了那个很“纯净”的女孩——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像水一样。
像我们学校后面那座山上流下来的溪水那样。
清凉,青翠,清澈。那是我们常去的地方。
我常常跟琳娜去的。
我们带上小小的录音机,播放着朱晓琳唱的《小村之恋》: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
依偎着小村庄
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
怎不教人为你向往?
……
琳娜有美妙的歌喉,她说我也有。于是我们常在那里听歌,唱歌,背书,聊天。傍晚的山风吹着我们的头发,吹着我们白衬衣湖蓝裙子的校服,夕阳照在我们的脸上,照在琳娜的笑脸上。我觉得,琳娜也是一个美女,是一个让人轻松快乐的像潺潺溪流似的可爱的美女。
男生们也很喜欢琳娜,不仅是因为琳娜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有温柔美丽的眼睛,还因为她总是快乐友善的脸,开朗活泼的笑,随和大度的心怀。
我更喜欢琳娜这样的美,尽管她远远没有文绮君和郑嫣的“貌”与“色”。
第二章 美在骨头(2)
关于美女,当年不少女生喜欢传抄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八十年代初的女孩,还是崇尚名言警句的光辉,传承着长辈们教导的传统美德。就像曾经很流行的那句“劳动最光荣”一样,当时大多数人的观念里还是“朴素最美”。后来我才发现,“朴素最美”这句话常常是用来说给别人听的,大多数人都在心里幻想、迷恋、追求着“不朴素”,就像“劳动最光荣”是拿来要求、教育别人而不是自己的一样。
当年的那群少男少女,以及许多许多的成年男女老男老女,在吵吵嚷嚷的争论中慢慢分流,大多放弃了朴素拥抱了时髦,远离了过去追逐了潮流,随着时代的脚步或浮躁或谨慎或坦然地走了,当然也还有固守着“传统美德”的人永远留在了渐行渐远的时代,我就是很忠诚的一个固着者。
我是相信“劳动最光荣”“朴素最美”的,我坚守着,坚守到了病态的程度。
年少的时候常常听到人家说我清纯文雅,脱俗清秀,内敛有气质……我一直相信,素面朝天、不修边幅也是一种美。
在整个中学阶段,我就为自己买过一条裤子,也只穿过两三回,因为买得并不合适。高中以后,除了校服,我穿爸爸那些买小了的衬衣和裤子,穿姐姐买大了的衣服,穿弟弟的鞋子——因为我的坏了,一时半会儿买不回来,结果我一穿就穿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不止一个女人跟我说过,我美,但跟穿着无关。也有不止一个男人说过,我有气质,尽管不事修饰,甚至说我冰清玉洁,令其神魂颠倒。
有更多的女人跟我说过,我老土,要是我会打扮也许早就过着另一种人生了,有更多更多的女人说,我太随意了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一些男士说,我像个保姆、村姑,灰暗、憔悴。也有人私下跟我说,我像个没有性别的人……
成年以后,我被无数人改造过,我也穿过淑女裙、高跟鞋,涂过口红画过眉毛,留长发烫发染发戴首饰。可是那些最终都与我无关,那些形象和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它是飞逝着的快乐,在那些美的光影里不停飞逝的快乐。我是不快乐的,是骨子里不快乐的,她不是我。只有当我回到“朴素”的外衣下,我才明确地知道:我在,我在“这里”,这才是我……那种欣喜、感伤和激动好像是找到了久别的爱人,执手相看泪眼,感叹安然回到了心灵的家,温暖,亲切。
我已“归属”于朴素。
我被“朴素”迷惑了,这种迷惑成了一种习惯。在“不朴素”的时光里,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背叛似的内疚与别扭,就算在必须“不朴素”的场合,也至少不能“完美”——我肯定会在“完美的打扮”中弄出一点欠缺,不然心里就不舒服——比如在所有的东西都是光鲜的情况下忽略掉头发的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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