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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忽然被说破心事,道:“你为何——”
“陛下登基未久,并不想与人勾心斗角,应该很想知道真实的情况,害怕被虚伪颟顸之人包围才对。倘若陛下身边都是些揣摩上意、纯熟老道、机关算尽的投机之人,他们敷衍的经验远胜于你,陛下心中难道不忧惧吗?”
皇帝一时之间微微有些赧色。驾驭政局、辨识人心,与读书习文不同,天资之外,必须经验。况且本朝文官,与帝王权威可谓此消彼长的关系,帝王孤身一人,应付群臣,既不敢推心置腹,也不敢刚愎自用,可谓左右为难。叶孤城所说,的确道破一个经验未足、羽翼未丰的年轻天子的真实处境。
叶孤城拿捏住这一点:“陛下如若有意,可借此机会破局。”
皇帝道:“你让朕开禁?”
叶孤城顺水推舟:“造船、下海、渔柴、商贸,皆可。朝廷不愿丢失管辖之权,可以立些规矩,海上有法度可以遵循,诸岛也可免自相残杀。规矩不可太苛,从商有利可图,人心不但逐利,而且惜命,铤而走险的人自会减少。”
朝中君臣,并不是没有争论过这些问题,文官的嘴,也同样刻薄,各执一词,都有道理,皇帝不胜其烦,所以才干脆维持原状,一禁了之。皇帝年轻践祚,有心振作,但对陈年积弊,也有畏难情绪。这是人之常情,与凡人相比,一个皇帝的烦恼和顾虑,显然更多。
皇帝道:“这些问题,由来已非一日,海禁固然有不利民生之处,开禁却也有许多预料不到的危险,无非两害相加取其轻,所以我朝禁海,也是审慎之策。”
叶孤城叹道:“这不是两害相加取其轻,陛下是让沿海民生损毁之害,兵燹荼毒之害,两害相加,全都受了。陛下自己,也要受东南民怨之害,军队深陷东南沿海,无暇北顾,将来怕还是要受鞑靼南侵之害,也是两害相加。向海求生,是大势所趋,陛下疏不如导。”
皇帝突然道:“九月十五,你也想对我说这些么?若是我不答应,你打算如何?”
叶孤城道:“九月十五,陛下不答应,南王世子也会答应。”
皇帝道:“昔日你手中有剑,尚不能逼朕就范,今日你手中无剑,又能如何?”
叶孤城道:“当日陛下心中有剑,今日我亦有剑。”
皇帝道:“可与天子之剑相较?”
叶孤城道:“陛下还记得嘉靖三十七年,五峰船主求通市而不得,反致巨舰百余艘,蔽海而来,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去岁以来,滨海已有反意,只恐不久之后,此景将要重现,海上一旦大举入寇,东南糜烂,定非陛下所愿。我以北上中原、请陛下改弦更张,准开海市为诺,让其暂不起事。陛下若是执意不肯,滨海万千人命,总重于陛下一人。”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对他们说的话,倒比我还管用,朕应该感谢你不杀之恩?”
叶孤城道:“陈情与弑君,在我并无区别,能抵达陛下面前的剑,也并非只有我的一柄。为人所怨,还是为人所敬,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至于说话管用,陛下有善政,才会令行禁止。”
这般说话,让皇帝失笑:“我想起魏子云之前说的,你胆子真大。”
叶孤城也笑:“按照禁令,毕竟我已经谋叛十多次了。”
于是二人竟都笑了。
做出些前朝没有的业绩,也是皇帝心心念念的事。他沉吟许久,似是心有所动,道:“朕会设法开禁,但开禁之后,诸事如何安排,恐不易为。”
叶孤城道:“陛下既为天子,岂做易事?”
皇帝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走动几步,叶孤城也起身。皇帝用镊子轻轻拨动炉中香料,龙涎香幽雅的香气再次充盈整个书房。
叶孤城道:“我方才对陛下所说的话,不过是滨海乡民的愿望,代他们传入陛下之耳。接下来的话,才是我要对陛下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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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他。很少有人能承受天子如此直视的目光,直视天子,不合礼数。
叶孤城没有回避皇帝的目光,他说道:“我知道陛下接受开禁,不论为了民生也罢,还是为了减少海寇也罢,都是权宜之计。陛下心中,并不想开禁,海船纷至沓来,像鞑靼的马队一样让朝廷感到不安。陛下向往的,是全民耕织、鸡犬相闻的三代之治,眼下只是无力镇压、事急从权,将来若是有办法,陛下只怕还是想要禁海。”
皇帝同意开禁,本有些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刻薄地洞穿了自己的想法,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叶孤城道:“南海往来商盗,除南海诸藩与倭人之外,更有商船从万里外来,在南洋诸岛以商为名,圈城掠地,汉人船主甚至要伤亡数百人才能攻下他们数十人,日渐扩张,长久盘踞,令人忧惧。海防与通商,皆是陛下的天子剑。开禁犹如御剑,伤人亦能伤己,但不能因为剑能伤己,便弃剑不用。倘若陛下弃剑不用,则国门无守。既然海波永不会平,陛下把剑放在鞘中自守,不若用剑劈波斩浪。”
皇帝道:“商人逐利,重商伤农;造船远征,徒伤民力;我以天下之大,自守有余。”
叶孤城看了看炉中香烟,道:“陛下知道龙涎香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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