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 作者: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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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呼心情好极了, 一转眼又拍了两、三条上岸, 那白的、橙的在草上晃动, 把阳光反射得七彩艳丽. 北呼微笑, 正要再下一城, 不料身后一个声音却唤停他了.
「北呼, 吃饭的时候到了.」展鹏在身后轻轻的唤他, 北呼看看双手, 又看看地上的鱼, 骤然一阵失落袭上心头. 也不懂为什么, 只是吃食都自有人张罗, 心里头就是一片不充实.
展鹏又走近了一点叫他, 看到地上的鱼, 皱皱眉, 没办法的用衣服前摆把鱼儿们托起, 走近水边才把牠们滑回水里. 他把北呼给拖回来, 拉在身边, 水湿的裤管溅了一地翠珠, 展鹏用袖子擦着北呼的脸, 和着汗, 轻轻的只嚷一句:「鹊儿都把菜布好了, 先吃饭, 等一会再玩吧.」
北呼看看他, 又看看鱼. 斑驳的色彩在游动着, 那池鱼儿一尾也没少, 娇贵的在莲叶下游来游去.
木雕的屏风栏住海棠, 清风以外是华贵的厅堂, 堂上放一张圆桌, 桌沿雕通花的, 禁锢了各式鸟兽虫鱼. 棕红色的桌子环着石磨的几面, 似是在云上洒几点墨, 任意的流开而成网. 桌面上放着三盘十二碟小菜, 一律用青白瓷盛起,凸起花环住边沿, 假玉内的菜看起来别有风味. 离这不远又阁着两双碗筷, 偷红的碗儿配上朱色的, 半弯的方形上躺着一双象牙筷子, 前端泛着哑色的白, 末尾又镶上银制的人物画, 平静地在开合之间分离.
二人入了座, 身旁的丫头悄悄倾壶, 茶色即在小杯中荡去无形. 北呼新换过衣服, 坐在展鹏的右边偷偷住桌面瞧去. 豆腐、甘菜、土豆、小白菜、腐皮、山根面、茄子……无鱼也无肉, 就连蛋与辣椒也几成珍稀. 北呼难过的看看展鹏, 那山里头的苦他自然不想再吃到了.
筷子跎蹉了一会, 并无下箸之处, 心里一急, 又怕展鹏追问, 连忙把看到的都夹到展鹏碗内, 几成一座小山. 展鹏看他的碗内空空的, 也回礼般给他夹了一点. 不料北呼却一脸难色, 举筷, 那豆腐块化成碎屑, 青菜弯弯的扭了两回. 展鹏低低的问:「北呼, 你怎么不吃了? 难道是受了寒?」
他这么的问, 一手又往北呼额上探去. 北呼怕他白操心, 勉强把菜塞进嘴里, 唠唠嚷嚷的又说着话.「不, 不. 我没什么.」
听他这样说, 展鹏也不好追问, 只是依旧吃的香. 北呼盯着他脸上看去,末几还是说出口了.「怎么今天的吃食无肉?」
展鹏金口未开, 在一旁待膳的鹊儿就速抢道:「今月十五是斋期, 这是规矩.」
他带点不解的望向展鹏, 展鹏就接声应道.「就是在今天不杀生, 吃一点小苦, 以祈求他人生活圆满和顺的意思.」
「不杀生? 就这么简单?」北呼感到有点不能理解, 杀掉兽来吃, 本来就是为填饱自己的肚子, 假如肚子填不饱, 那到时候自己死了, 这又是不是杀了自己, 亦算是杀了生? 后来再想想, 他又像是有点明白, 原来那野间的兽类活得这么苦, 就是平素杀了生的缘故. 他正要摆出一副顿悟的模样, 不料那鹿儿、那兔子的皮相却突然钻入心间, 牠们不也是吃素的吗, 怎么就落得一副四处受敌, 每每被煎皮拆骨的下场? 似是而非, 半懂不懂, 正是一团迷雾袭人之际, 展鹏又轻轻一句带过了.
「不过茹素谈的也是心意, 只是祝福而己, 倒未必真能有效.」原来如此, 那想必那些兽类定没是心, 所以才不被福荫. 北呼得意的笑一笑, 似乎那解惑的好心情能胜过舌头上的滋味, 一吞两拨就把菜清干溜净.
展鹏看他的吃相竟也能有悲喜之别, 不禁笑笑, 左夹一块, 右夹一株, 似乎北呼的胃就是他的胃, 五脏六腑都连成一块, 就是一个吃饱了, 另一个也能存活的样子. 他把好菜都夹在北呼碗内, 北呼把好菜都含在嘴内, 展鹏待在一旁轻轻微笑, 满室清风似乎令他舒怀.
他看着北呼, 乘时插下一句叮咛.「北呼, 这些天太阳热毒, 你少往外头去跑也好.」
「我不怕.」北呼扬扬手道.
「不, 我的意思是……」展鹏含一口话, 无处说去.「总之这几天不往外跑, 那, 就不能答应我吗?」
19:雨霖铃
雨点点, 水滴滴, 长街上的风景不见凄清. 人满满, 小嚷嚷, 系马头的红绳后随着木架, 马蹄踏踏的溅过水潌, 人们兴奋的凝视着中行队伍. 雨帘细下, 水雾迷离, 街上一片热闹, 人来人往人过, 水气方才下地即被蒸腾.北呼呢?
北呼也在这条街上.
他就站在那药店以前, 被神算子的牌子挡了半脸, 可怜巴巴的被雨淋着. 他的身材虽然极其高大, 却在如此的人丛中失却了作用, 子骑在父肩上, 女抱在母手里, 一对对期待的眼睛盯着街心看. 这里是皇城的菜市口.
雨点点, 水滴滴, 假若诺言永能守, 那何需临行时千叮万嘱莫失莫忘. 北呼站在街的边沿, 隔着人河, 从此与谁和谁迟尺天涯. 木的声音, 鐡的声音, 北呼立在药店前, 是看不到也听得清楚.
身旁的待从早就被他撇下了, 他一个人站在这, 受着冷, 忍着风, 却没有丝毫反应. 脏兮兮的白衣拖了一地, 那些背上长长的树起一板子, 零乱的头发, 凶毒的眼神, 一个个跪倒在中心的一片空地上. 男男女女, 盯着街上的男男女女看.
犹记得一句叮咛在耳, 展鹏的脸, 展鹏的笑, 他知道后悔了, 恨不得扒个风火轮来好溜个一清二白. 然而双腿老早就盘了根, 越知道该溜就越溜不了. 一个个白衣人被推倒在地上, 似是一丛丛噬人的火往他扑来, 烧得他眼目昏花, 气喘唇干.
这些天, 你莫要到街上去, 晓得了吗
晓得了, 原来就是如此这般, 如此这般……
他只恨自己不是瞎了眼, 剪了舌, 四肢伏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他高大而强壮, 尽管隔着厚厚的人墙, 他还是看到了——展鹏——从容地坐在锦帐下, 左右挡着斜雨, 他头戴一顶乌黑的怪帽子, 两旁伸出触角来自脑后晃来晃去, 在他座位左右以下也坐了同样打扮的人, 一律揉了五个洞眼包了锦衣, 神气而又不耐烦的摆着官样儿过活.
北呼知道后悔, 后悔不该贪图一时玩兴走到街上来, 后悔不该步出家门, 后悔那天随了展鹏而来, 后悔……后悔……后悔当初的那一刀没有扎准. 如果没有这些故事, 如果……
有因, 所以一切如其果报. 只有他一个好好的站在街上, 如愿的听着行人耳语.「怎么回事」「斩叛贼.」「真的是老天爷有眼.」「是, 是, 谁想到这一族人, 狼子野心, 想要合了金国当内应, 该杀, 该杀.」「天网恢恢……」
握紧了手, 抓住了心, 北呼真想把人都推开过来, 死死的冲上前抱去. 可他想动, 又不愿去动, 在这重矛盾之间, 暴露了身处的方向——
昨天, 还是一切如常. 和展鹏背抵着背, 翻着他那些难懂的书, 偶然吃吃茶点, 听着展鹏哼些微妙的小调, 看着鹊儿领一大群丫头穿来插去, 开着又关上了窗, 困住只蝴蝶又放飞出去.
屈起腿坐在石阶上, 看些青苔绵绵长, 水波缓缓开, 一切平静得如常, 一切平静得永恒. 展鹏的嘴巴开合开, 昨天, 展鹏说了些什么呢他记不得了. 展鹏到底说过些什么呢永远都是那些话, 那些暖, 只是他听不得了, 展鹏到底——
族长先看到了他. 他比以往憔悴多了, 瘦弱而弯曲的身子减了富泰, 灰白的胡子上狼狈的沾着水滴, 眼下割了深深的线, 他半破的嘴唇拚命的爆出几 个音, 长长软软的扭成尖刺发射出来, 穿越了人群狠狠的插入北呼的皮肉, 裂开了, 血肉模糊.
他耳里只听到.
「北呼—— 你这个叛徒!——」
然后头掉下来了, 不减却眼神的怨毒, 死的头颅缓慢的滚动几转, 就这样在血痕间天长地久. 男男女女的血沾上银光又混和尘土, 古怪的吼声撕裂开空气, 他们一个个用着越族的话喊叫——
北呼, 你这个叛徒.
然后呢然后北呼再也没有勇气穿过人群抱住他们的尸首, 然后他让展鹏用错愕的眼神发现了. 可他做了些什么, 没有质问, 没有吼叫, 连不问情由的补上几刀也没有, 北呼只是冷冷的看着展鹏—— 或者应该说, 在那一瞬那他失却了情绪般看着展鹏—— 悲喜怨恨爱怒憎怜, 没有那么的一点点, 横着一道血河他们看着对方, 就似是当日初见之时.
然后北呼转身跑了.
雨很细, 可和着风跑就变得炽烈. 雨打落在街心, 到处都是头落地的声音, 声如雷动, 声如雷轰, 交头接耳的惊讶、叫好的声音处处涌来, 头掉下的声音, 血的颜色, 只有这些东西在纷飞的雨中漫延, 他直想吐.
他拔腿跑了又跑, 似乎每一步都被血肉绊住了脚步, 溅满了一裤血色的湿腻. 他正往哪里跑红门过了一道又一道, 没人挡也没人栏, 只得着鹊儿从容的道「怎么摆着这副怪脸看你, 都淋成这样子了, 还不懂找个地方躲躲」
说罢, 她径自的取了软巾替他擦脸, 有点暖, 有点柔, 她指示了下人取过素衣净服, 又新换了一抹巾儿替他沾着暖水呵脸. 以往他不曾觉得鹊儿的好, 只是到了这刻, 却是一切都可爱的. 跑红了的眼睛湿着, 他知道不该这样, 可是却依依不舍. 本来, 他该扭了她的膀子, 斩了这一屋的人, 可是看到了, 他又下不了手.
一切都是可爱的, 他的家.
北呼感到自己古怪透了, 似乎被别的东西支配了他全部的想法, 支使着他做一些难过的决定. 鹊儿看他模样古怪, 以为是冷着了, 连忙严声喝道:「你这个笨东西, 还不赶紧去泡一回澡暖暖身子看你这个呆样, 敢情是冷坏了. 你快去换过衣服吧, 笨东西, 要是真的病了, 我也不好向主子交代啊.」
她说着就用十指推着北呼往内室走去, 探探头关了房门, 又踏着莲花步走远. 暖的房子, 冷的人, 他往床上坐去. 张着腿, 手支在半空中, 滴下身上的雨和汗. 一点一滴, 化开在熟悉的地板上. 北呼呆着, 黏成一束的发荫半惹着水滴下, 落着掌心, 落在地上. 北呼从新站了起来, 往柜子的深处摸去, 只见那艳红的锦布下, 包着的是那把不老的宝刀.
刀宰过狼, 也杀过人. 北呼把那刀摸在怀里, 他有点失神的走着. 过了廊, 推了门, 展鹏的房间还是昨天的模样. 半开的书, 点过的烛, 淡淡的线香烧着展鹏的味道, 散了一室.
北呼拉过一张矮凳, 坐在平常的那个地方, 让水湿着泛起银光的刀. 他反复的摸着, 似乎随同时日过去, 就要化身成刀的精灵, 永远把狠和劲度镶在眉头之上.
北呼看着这把沾过血的刀. 曾经, 他以为杀一个人很容易, 很平常, 不过是一种荣耀以及成长; 曾经, 他以为他可以, 轻易夺得这种功勋, 成为一个勇士. 没有人告诉过他杀人是这么一回事, 甚至他那位勇武的父亲也没把这当回事, 似乎只要刺下, 割开, 放血, 然后高高兴兴的抬回族里展示着就已经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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