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替爹辩解,受命于君、为国效力,他不曾做错什么,又何需我来辩解?我只是觉得,如果他听说你的事,一定也会心下不安。所以,我替他向你道声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就妄想抹去杀父之仇?真是打得一手好精的算盘哪。”
“不。道义上占理的是你,你要打,我就陪你打。”
这并不是一场多么好看的战斗,安尼瓦尔的实力比乐无异强了不少,他躲闪的有些狼狈,不过最终仍是借着安尼瓦尔的轻敌与对偃术的陌生,打赢了。
乐无异扬了扬下颚,右手拇指在鼻尖抹过,唇角扬起的笑意颇为志得意满。
可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战斗中安尼瓦尔掉落的半块铁片,竟然和乐无异从小佩戴的、据说是他亲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的铁块一模一样——安尼瓦尔和乐无异,是兄弟,都是兀火罗的孩子。
将自己教养长大的老爹,突然间就变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而自知晓乐无异的身份就对他态度急转的安尼瓦尔不吝于以最大恶意去揣度乐绍成收养乐无异的真正意图,那一句句推测,都狠狠戳进了乐无异的心里。
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看不清楚,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无言愤懑,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层层地叠压上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不会的——老爹他不是……”
乐无异抿了抿嘴唇,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谢衣,那眼神如同受到惊吓的幼崽,茫然无措中带着极深的眷恋与依赖。
谢衣心中微动,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而后走上前神色自然地插、进乐无异与安尼瓦尔之间,不着痕迹地将乐无异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狼王,小徒遇此变故,难免惊骇,还请容他先喘口气。”
谢衣的面上仍带着温和礼貌的浅笑,笑意却并未触及眼底,透过偃甲眼镜传递出的,是如同刀刃般锋锐的目光。他静静地和安尼瓦尔对视,不动声色间已是数次交锋。
乐无异混混沌沌的心神忽有一阵清明,十多年来以刻入骨髓的追逐使得他便在此时仍然捕捉到了谢衣言语间提及的那个词语,他有些愕然又有些涩涩欢喜地抬起头,想要去看谢衣说这话时候的神情,却只看得见那个呈现出再真诚不过的保护姿态的背影。
谢衣似是察觉了他的注目,目光从安尼瓦尔的身上分出一些,瞥看向乐无异。乐无异从他递过来的目光中看到了不问缘由的包容和宽纵,心底便是一酸复一暖,先前那些几乎扰得他头疼欲裂的繁杂情绪都淡了去。
眸中总算浮起些暖意,谢衣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言语间却是丝毫不见让步。
“谢某素来信奉事必躬亲,狼王所言兹事体大,想必你亦不愿见到一个轻信轻疑,将十七年教养轻易抛弃的弟弟。是以,我们将尽快陪无异同回长安问个究竟。不知狼王,可有异议?”
“……”
安尼瓦尔其实并不满意谢衣的话,可即便对自己的实力自信如他,在此刻,亦是从眼前这温和浅笑的青年身上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沉默了下,收刀回鞘,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身世略狗血,捂脸……痛恨自己老是拖沓剧情……
☆、捐毒夜宿
从捐毒地宫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天还没黑,众人这才恍然之前在地宫中仅过去数个时辰,可却都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这数个时辰里,实在发生太多、太多变故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耳边是如同泣诉一般的古怪声响,那时风呼啸着吹过地面上残留着的各种形状古怪的遗迹时候发出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消逝的悲怆。
乐无异一直紧紧跟在谢衣身边,一路亦步亦趋,此刻也是随着他停在了城墙的残垣前,往左是他们来时的路,往右通向捐毒遗民建立的王陵。
——城西北面是王陵,母亲和父亲的衣冠冢就在那里,你的襁褓也在里面。如果他们得知你平安长大,一定会很高兴。
安尼瓦尔的话忽然在耳边浮现,乐无异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边。
谢衣瞥看他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居然透出几分宠溺的意味。
“想去的话,便去吧。捐毒路途遥远,日后不知何时再至,莫要空留遗憾。”
“……恩。”
乐无异扯了扯唇角,可惜笑不出来。
他深呼吸了下,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却像是放下了什么,看起来比之前松快了些。伸手抓乱了后脑的头发,乐无异闷闷地开口
“我现在心里很乱……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要说的——谢谢你,谢伯伯。”
他抬眼直视谢衣,琥珀色的眼眸盛满了真挚的谢意和儒慕,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看得谢衣微微一愣。
“这——”
谢衣方才开口,乐无异已经忙不迭地跑远了,看起来竟是有些像不敢去听谢衣的回答似的,叫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又有些忍俊不禁。
摇了摇头,谢衣看向没有和闻人羽、夏夷则一起跟着乐无异一同走向王陵的阿阮。正蹲下、身和阿狸默契沟通的阿阮迎着他的注目抬起头,旋即冲着谢衣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
她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并没有沾染上半点尘沙的裙摆,原本支起身人立的阿狸叫了一声撒开腿,很快就跑远了。
“因为,谢衣哥哥看起来也很寂寞,很难过的样子啊。”
像是只凭着一个眼神就能够读出谢衣并未出口的疑问,阿阮毫不避讳地开口直言,坦率到让谢衣愣在原地。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谢衣的僵硬,亦是对他再度锐利起来的眼神没有任何惧意,屈指抵在唇角,微微皱起眉,满脸认真地开始思考。
“我醒来之后,总觉得谢衣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有时候又觉得谢衣哥哥还是那么好,一点都没有变,这种感觉好奇怪,所以有的时候我就想,会不会是我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然后刚才,我拿到那个昭明碎片的时候,脑子里有好多影子闪过去,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很熟悉、很熟悉的事情,可是它们消失得太快了,我抓不住……”
阿阮的情绪低落了些,摇摇头,她放下手,走到谢衣身边拉住他的手,仰着脸对他软软地笑。
握住自己的手柔软而又细腻,笑容亲昵而又明媚,可她的眼眸仍旧澄澈一如往昔,不带半点狎昵,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谢衣没有感到任何尴尬或是不自在,反倒是心底一片平静。
阿阮凝视着谢衣,笑容却带上了几分恍惚的怀念。
“谢衣哥哥和一个人很像呢,我虽然记不清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和谢衣哥哥一样,是个很温柔又很有原则的人。也和谢衣哥哥一样,是个很寂寞,背负着很多东西的人……”
“……”
谢衣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同时,将手从阿阮的手中抽、了出来。
“阿阮姑娘——”
“知道啦、知道啦。”
阿阮并没有因为他疏离的动作而难过,只是将原本拉着他的手背到身后,弯着唇角脆生生地应着,笑容带着些娇俏的活泼。
她的情绪似乎总是可以变得很快,之前还是笑得开心,转眼便又有些情绪低落起来,脚尖在沙地上胡乱地划着一条条的线,衣摆随着她微微晃动身体的动作轻轻摇摆着,薄薄的绿色如同有生命一般灵动地在她身周流淌。
“反正……谢衣哥哥又是要说什么女孩子不能随便牵手啊之类的话了吧,可是我是神仙啊,为什么要和你们凡人一样,小气到连手都不给人家拉一下呢?”
“……无异他们此去,不知需要多久,想来我们今晚是无法离开了。沙漠夜间寒凉,我们不如先寻好夜宿之地。”
谢衣果断地选择了转移话题,目光自明显对这档子事兴趣缺缺的阿阮面上掠过,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声音便又放缓压低了些,听起来莫名有一种引、诱的味道。
“旅途枯燥,却也有久居城镇难以体验的事情。谢某曾听人提过,说是在苍茫大漠中,就着满天星月,喝的是刮喉咙一般的最烈的酒,吃的是架在篝火上烤到滴油的肉,便是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故意停顿了下,谢衣果然看见之前还一副不感兴趣的阿阮,此刻眼睛亮晶晶地紧紧盯着自己,满脸的迫切。
轻咳一声,一大把年纪了还来逗弄人家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总算从之前那种如同被恶劣之神附体一般的诡异状态中走出来的谢衣自觉有些脸热,便是话题一转,企图挽回些自己沉稳温和的长者形象。
可满脑子都被烤肉、好吃的烤肉填满了的阿阮根本听不进去,眼睛亮得惊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情瞬间褪去了往日的傻白甜,凝重到带上了些执迷不悟的偏执。
“嗯,谢衣哥哥说得对!那我们这就去找地方烤、唔,休息吧,对了,我还可以让阿狸去捡多多的柴火,还要去找阿里木老爹他们换些香料,小叶子说了,西域的香料和中原的不太一样,烤起肉来可香了!”
越说越开心,越说越兴奋,阿阮只觉得眼前黄灿灿香喷喷的烤肉正在向自己召唤,那副诱、人的模样让她几乎不能自已。
“不过我们好像没有带肉啊……不知道小叶子有没有记得在桃源仙居图里放上一些,唔,对了,还有夷则,夷则的剑很厉害的,一定可以逮到很好吃的肉吧~夷则人这么好,应该会同意帮忙的~”
“……”
谢衣目送阿阮远去,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身后扬起,流淌着深深浅浅的绿。
他默默移开视线,伸出右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唇角那一抹浅浅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不见。
——谢衣哥哥看起来也很寂寞,很难过的样子啊。
“谢前辈。”
闻人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大约是自小在百草谷接受军事化的训练,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和常人有些不同,每一步的轻重几乎都是一样的。
对于谢衣这样听力卓绝的人而言,很好辨认。
“闻人姑娘。”
谢衣放下手,对闻人羽温和地笑了笑。
“看姑娘神色,无异应是已无大碍了吧。”
闻人羽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拨弄了下鬓边垂落的发丝,将它们拨到而后,这一个动作的时间,面上原本浮起的薄红便已消失不见。
她放下手,抬眼看向谢衣,点了点头。
“嗯……他素来心胸开阔,性格爽朗,之前一时钻了牛角尖,现在已经想通了。对了——”
闻人羽笑了起来,眉眼间带出些年轻女孩子特有的俏丽,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狡黠的意味。
“无异说静坐了这么半天,总算把自己想要和谢前辈说那些话理清楚了,不过他不好意思让谢前辈看到自己现在那副苦着脸的样子,就让我来捎句话,他就在王陵那边等着谢前辈,趁着这空挡赶紧调整好状态,可‘千万不能让谢伯伯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啊啊啊’——无异就是这么说的。”
“喔?”
谢衣很配合地挑了挑眉梢,见着闻人羽一副总算在乐无异心心念念的谢伯伯面前抹黑了他的心满意足模样,笑意便是在眼中弥漫。
他抬手对着闻人羽一礼,慢条斯理的动作中也带出几分促狭来。
“那便多谢闻人姑娘代为传话,我这就动身,或许——还能得见无异究竟狼狈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