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顿了顿,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数日前,谢衣机缘巧合下,使伏羲结界短暂打开一道缺口,此事,你们均已知晓。而那日,借由伏羲结界打开地瞬间,有一名唤砺婴的心魔,潜入流月城中。它许诺本座,将引导自身默契感染城民,使我族不再惧怕浊气,作为交换,我族需将矩木枝叶散步下界,助他吸收下界七情。”
“心魔?”
瞳的眼睛亮了一下,语气中竟是难得地浮起些兴味来。
“这似乎是一种靠吞噬心念与七情来增强魔力的魔。魔……魔域,我曾在典籍中读过,不过只言片语,便已引人入胜。实在有趣。”
沈夜很明显不想去回应自家友人发作的恶劣性格,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在瞳的身上逗留,以一种如有实质的缓慢掠过谢衣和华月,最后落在了虚空的某处。
“此事事关我烈山部族,本座与沧溟城主相议后,已有决断。与心魔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然而对如今的流月城,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本座,已与砺婴达成协议。”
说到这里,沈夜面上的古怪神色越发明显了,他皱着眉,眼中的沉郁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沉默片刻。
“……七日后,本座会向流月城所有高阶祭司,宣告此次决议。”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摊开在面前的手掌。
“本座要你们将这消息散布出去,这七日内,流月城中有何异动,你们只做未闻。而七日后,本座希望——不,七日后之事,暂且不提。”
“属下遵命。”
华月和瞳一前一后离开了大殿,谢衣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沈夜也没有说话,师徒二人站在大殿内,气氛因为这难得的沉寂,而渐渐尴尬起来。
最后,是沈夜先开了口,他看着自己的弟子,沉声问。
“谢衣,你是否有什么话,要对本座说?”
“是。”
谢衣犹豫了下,跪在了地上。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沈夜打量着自己已经成长的弟子,话题忽然一转。
“谢衣,你拜入我门下,已有几年?”
谢衣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
“弟子十一岁拜入师尊门下,如今已近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你随在本座左右,还看不清烈山一族如今究竟处于何等境地?”
沈夜轻轻一笑,原本伸出的手慢慢握紧。
“如今神血至多只能支持百年,五色石也行将燃尽,虽已能破开结界前往下界,然而如今连洞天也已经多有浊气。”
他看着谢衣,眼中浮起了清晰可见的沉痛。
“谢衣,本座对你,很是失望。”
谢衣抿了抿唇,脸色慢慢苍白起来。
“……可是,师尊!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
“……谢衣,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沈夜打断了谢衣的话,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谢衣这一次沉默了太久。
太久。
他垂下眼睫,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伏下、身对着沈夜深深一礼,而后在自己师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而渐渐冷凝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面色苍白如纸,眉头微微皱起,褪去了在这一年里自谢一身上习得的温和柔软,整个人显出固执的坚持。
“……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增加自己话语的说服力一般,眼中带着明知不可为却仍然一意孤行的执拗,渴盼着那微渺的希望——希望,自己敬爱的师尊,能够和自己的想法产生共鸣。
“弟子以为,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平白冒出些柔肠百结的叹息,转瞬即逝。
谢衣不闪不避地迎上沈夜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声音中难免带上了几分强硬的质问。
“师尊,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整个大殿内,只剩下了谢衣的声音。
沈夜没有说话,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得到后者毫不避让地盯视后,他反而挑了挑唇角,笑起来。
“呵……”
谢衣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下,遮在衣袖中的手攥紧成拳。
沈夜唇角的笑纹消失不见,眼中的神色即便是对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毫不吝啬地流露出饱含恶意的轻嘲。
“谢衣,今日换了你是大祭司,你也会做和我同样的选择。”
他微微眯了眼睛,伸出手。
“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于本座一战。只要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便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本座只给你一次机会。要或不要,你好生思量。”
“……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谢衣抿了抿唇,缓缓拔出自己的长刀。
谢衣披着满身的月色,回了家。
谢一看到他的时候,以往总是生机勃勃的青年显得那么疲倦,那么虚弱,脸色苍白到好像下一刻就会没了呼吸。
他给了想要站起身的青年一个紧紧地拥抱,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揉进他的怀中。谢一身上那种特别的,轻易就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温和和冷静,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谢衣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本复杂难言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他微微松了手臂的力道,以一种温柔的姿态环抱住谢一,将自己原本埋进他肩窝的脸抬起来,将下巴枕在他的肩膀。谢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谢衣的发顶,顺着他披垂的长发落到他的脊背,无比亲昵地拍了拍。
“没事的。”
他侧了侧脸,轻轻地吻了吻谢衣的脸颊,眼中一片温柔,心里更是柔软。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仍然加班中,好热,有木有高温补贴啊摔
于是谢衣叛逃了。
于是我也想叛逃了……TAT
☆、六十一
七日后,沈夜如期向流月城所有高阶祭司宣布了这个决定。
这之后,便是一段漫长又黑暗的时光。
即便是一直足不出户的谢一,也敏锐地从周边紧张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
谢衣的身影频繁地消失不见,回来的时候,总会给谢一带上些下界的新奇玩意,有时是一枝攀折下来的花,有时是一片飘落在地的叶。
可是这些东西都留不下来,在屋子里甚至摆不满一日,就凋零枯萎了。
如此往复。
直到有一日,谢衣按捺着自己几乎要笑裂开的表情,矜持而又神秘地把一个盒子一样的偃甲递给了谢一。
他不言不语,只是强作淡然地将那个偃甲盒子优雅地递到了谢一面前,微微抬了抬眉梢,对他露出一个温和迷人的笑容。
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几分自得的狡黠,在谢一的眼睛里,几乎等同于急不可耐地欢呼——快打开呀快打开呀,夸夸我吧夸夸我呀~
谢一伸手摸了摸鼻尖,这动作在他做来,便是自一贯的冷静温柔里,显出些难得的局促羞涩来。
他克制着自己本能地想要皱皱鼻子,再仔细去辨认自那一日来便始终与谢衣如影随形的古怪气味的冲动。
伸出手,谢一从谢衣的手中接过那个看似十分普通的偃甲。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他摆弄了下手中的偃甲,这个像小盒子一样的偃甲从内部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然后突兀地在顶端投射出一场画面。那是一处显得有些荒凉的地方,阴森森,周围的墙壁透出金属的质感,湿润润地爬满了青苔,有水滴在顶部凝聚,忽然滴落,砸在地面上聚集的小水洼中,泛起涟漪……
谢一看的出了神。
他意识到谢衣究竟做出了多么令人惊叹的作品。
他用这具偃甲,回溯了自己的记忆,将过去的时光安放在了谢一的身上,带着他一同,去看自己看过的风景。
从那以后,谢一虽然如同以前一样,从未离开过那间屋子,却仍然陪着谢衣一同,走过下界的万水千山。
可惜,即便接受了魔气熏染,谢衣生灭厅主事及破军祭司的身份,仍然不允许他在下界逗留太久。他想要调查心魔的来历和弱点,而在流月城中,砺婴并无实体,神出鬼没,谢衣警惕于他,便是连生灭厅中所藏典籍也不敢细细翻阅,每每都是匆匆浏览,接着利用那些零碎的、断续的时间在下界拼命地收集更多的信息、整理分析自己得到的信息。
这段时间里,沈夜顺利地推行了他的计划。在谢衣、华月这几位高阶祭司的表率下,有部分烈山族人选择了接受了魔气熏染,他们变得强壮,变得不再对流月城中的浊气毫无反抗能力,有些甚至通过这样的途径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没有人因为接受魔气——这听起来邪恶又阴暗的污浊——而死去。
这似乎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情,越来越多的烈山族人开始动摇。
至于这之后需要履行的承诺,将矩木枝投向下界以帮助心魔吸取下界七情——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下界那些从未经历过上古辉煌,身体孱弱,资质愚钝的人类,又怎么能和自上古承继下来的神佑之族相提并论。
除了谢衣,在没有第二人,觉得掠夺下界人的生命以维系自己族人的生存,有什么不对。
即便是有些坚决抵制、反对的声音,也只是觉得信奉神农的烈山一族,居然和肮脏的魔族同流合污,实在是自甘堕落。
可那些抗拒的、反对的声音,经历过大祭司数次的铁腕镇压后,便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到后来,即便是沈夜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此杀了多少族人。
谢衣却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师尊听着自己话语时候一次比一次更加不以为然甚至不耐烦的神色,记得族人鲜血从自己手中长刀上滴落的模样,记得每一个在他面前倒下的人的面孔。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并非内疚不安,而是更绵长的、像是遗憾一样的悲伤。
生命,如此可贵,一旦逝去……便永不重来。
谢衣变得越来越沉默。
经由偃甲展现给谢一的景象,也越来越偏僻,越来越沉郁。
谢一不明白谢衣的想法,因为流月城之于他来说,只是附加在谢衣身上的一个名词,至多在加上一个“谢衣的师父”。可谢一却对谢衣的挣扎和痛苦,感同身受,因为他的眼中、心里,始终都有着谢衣的存在。
可是现在,他对此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陪伴。
沉默的、温柔的、长久的陪伴。
时间的脚步,不会因为谢衣的痛苦而停止向前。
经过数月的辛苦寻找,谢衣对于如何杀死心魔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想,而在他想要将这个构想付诸现实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心魔砺婴不知何时已附上矩木,以矩木为载体,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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