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千回,最终张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墨家、儒家,诸子百家中两大门派都被帝国逼到了这般田地,难不成横征暴敛的嬴政更得苍天的垂青吗?
心中刚刚浮起一丝负面情绪,张良连忙摇摇头。
不行!
若是连他都这么想,那天底下的黎民百姓还哪里有救?
沉下一口气,张良抬头看着安静的如同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卫庄,说:“你的这个消息还没有告诉墨家吧?”
“我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吗?”
被反问,张良先是一愣,而后笑了笑。
“果然直到现在你还是没法和墨家做朋友啊!”
“我和天底下的所有名门正派都成不了朋友。”
“包括你师哥?”
歪歪头,张良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狡猾,但用老狐狸来形容却有些过头。卫庄禁不住撇撇嘴,看样子,当年那个在韩国和他一起运筹帷幄的率性少年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和我师哥……也从来都不是朋友。”
轻声呢喃了这么一句,卫庄根本没在意过张良是否听得到。
因为这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十几年的交情,十几年的恩怨,十几年的追逐……他和他的师哥——盖聂,从来不是朋友,也从来不想成为朋友。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盖聂都是他不得不战胜的对手,然而……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对这位不得不战胜的对手,产生了另一种感情——一种会令他失控,令他着魔的感情。
“真是难得,你居然会发呆……”
思考还没有从迷宫中走出来,卫庄就被张良打乱了步伐,抬起头,张良的眼神里揉进了狐狸般的狡黠。
“哼,比起我的事,你现在更应该关心一下自己不是么?”
“我?”
“没错!你现在和墨家那群乌合之众一样都成了帝国的通缉犯……难道,你们打算一辈子在这深山老林里隐居不成?”
闻言,张良不由自主转身,望向脚下那片蓊蓊郁郁浩瀚无边的树林。
居高临下,总是能比别人看得更远……
风,算不上温柔地撩拨额前的发丝,张良沉默半晌,微笑着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塞既气派,风光又好,就算一直生活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便。”
这样说完,他转身面对后方的卫庄,不出所料,卫庄的两眼燃起了火光。
“子房,我可不想听这种玩笑!”
“开不起玩笑这点也是一点没变啊……”
心知肚明真的惹恼了卫庄事情可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张良耸耸肩,说:“那就这样好了,明天一早辛苦你家的白凤先去前往胶东的路线上探探路,还有麟儿要借给我用用,而你,负责说服墨家众人和你的师哥相信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如何?”
话音刚落,张良见卫庄用了极大的力气蹙眉。
“我和我的手下什么时候变成给你跑腿的了?而且墨家那群人怎么可能相信我?”
明白卫庄的担忧,不过张良倒是一点不担心。
“我觉得……你师哥会相信你的。”
“……”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盖聂的影子,卫庄不由咧开嘴角,笑了。
而对面张良想的却是:你这么邪恶的笑容一定会吓跑你师哥的。
“对了,子房……”
“什么?”
“你把任务都安排给流沙,那你自己呢?你打算做什么?”
“我么……”
微微上翘的唇角描画出一抹儒雅的笑,张良向前迈了几步,扭头看向远处已经熄灭了灯火的一排客房。
“我有点事,想要问问荀师叔……”
“荀子?就是儒家那个拖后腿的?”
“卫庄,荀师叔虽不会武功,但在思想学术上却具有远见卓识。”
即便是自己的故友,张良也决不允许卫庄诋毁自己的师叔。
见张良脸上的微笑倏然消失,黑瞳中凝聚着化不开的严肃,卫庄知道他刚刚的话惹怒了张良,即便张良的声音一如既往像汩汩溪流一般温和平静。
“就算再有学问,连自己的弟子都保护不了,能有什么用?”
“儒家弟子本就并非需要被别人保护的。”
“如此说来下次你出事的时候就不需要我来保护你了吧?”
“这……”
“确实不需要!”
就在张良被卫庄咄咄逼人的质问问的无言以对时,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夜幕的肃静。
张良和卫庄不约而同一齐扭头。
来人从黑影之中渐渐步入有光照射的地方,那熟悉的身姿,刺激得张良向上抬了抬眼帘。
“子房不需要你保护……”
静若止水的嗓音却不可思议地具有震慑力,卫庄就这样看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竟然有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因为我会保护他的。”
停下脚步,这个从黑影中走出来的人双眸紧紧锁定卫庄,而张良的双眸则紧紧锁定了这个人。
银白月光,将那件绣着精美刺绣的银灰色长衫照亮了一些,同时也照亮了这个人俊俏的容貌。
“二师兄……”
这个人,正是颜路。
双眉紧锁,隆起的小山逐渐升高,卫庄沐浴在颜路笔直的视线中,有些惊讶。
若说子房给他的感觉像风,飘洒自如,那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林,深藏不露,即便动起手来这感觉也未曾变过。然而现在,这种说不出的威严又是怎么回事呢?果然是因为子房么?
倾斜眼瞳瞥视张良,卫庄很快又收回视线。
而且,怎么看这个男人也不像是刚刚出现,想必他和子房之前的对话应该都被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可他却一点没有察觉……
“子房……你的这位二师兄,还真是可怕呢!”
嘴角勾起狞笑,卫庄说着,看向张良。
“是呢,俗话说的好,人不可貌相……”
刚说完这一句,张良就挨了颜路的一记眼刀,于是乖乖闭上嘴。
“哼,看来你的二师兄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就成人之美,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卫庄果断一转身,朝向客房那边走去,漆黑的长袍衣袂随风舞动,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浓稠的阴影里。
这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目送完卫庄的背影,张良将目光转回到颜路身上。
“二师兄,偷听可不是君子的作风……你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多不少,刚好从你和卫庄谈话那时开始,到刚刚结束。”
颜路面露无奈地说着,走到张良身边,一扬手,将一件衣服,披在了张良的肩头。
原本张良并不觉得冷,但这一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了多一件衣服和少一件衣服之间的区别。冰凉的指间渐渐恢复了最初的温度,也许是因为送衣服给他的人是颜路,他才会倍感温暖吧?
“夜里凉,你伤还没好,也不知道多穿点。”
“多谢二师兄……”
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张良面带微笑看着颜路。
他发现,只要他看到颜路,心情总会格外的好。
“子房……”
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颜路就不再与他视线相交,而是静静地注视着远方,那天地汇成一条线的地方。
半晌,他听到颜路开口:“其实,我并不想你走上光复韩国的道路,更不想你太过深入帝国、墨家、以及苍龙七宿之间的事……更不想你和流沙联手……”
“二师兄……”
心头一紧,张良听得出颜路话语中的苦涩,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选择静静聆听。
“我们儒家弟子,虽然奉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在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治国平天下似乎变得与我们漠不相干。”
“……”
“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根本不会帮助墨家,依然安于现状……”
“二师兄,我……”
“听我说完。”
没给张良发言的机会,颜路将未完待续的话接了下去。
“子房……你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远方……你所追求的,是一个远大的理想,即便过程辛苦、漫长……却是一件为国为民都值得去做的事。”
“……”
“可是一直以来,对于你正在做或即将要做的事,我都非常担忧。”
“……”
“我真的、真的不想你出事……”
平静的声音,看似毫无感情,但其中蕴藏的情愫却深深戳痛了张良的心。颜路说的没错,他一直都为了他自身的抱负和追求在行动,即便威胁到了儒家,即便伤害到了身边的人,他也丝毫没有改变这个初衷。
他实在是太自私了。
“对不起,二师兄……”
完全出于下意识,他道了歉。或许他更应该对颜路说谢谢,但一开口说出的却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子房,我并不是要你道歉,实际上,我也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颜路的声音,和最初一样平静的不可思议,那双眼,也仍旧注视着天边那朦胧的一线,只不过此时此刻,天似乎开始亮了。
“其实我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明白,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因此,我决定……无论你是要去胶东,是要寻找苍龙七宿的秘密,还是要刺杀秦王……我都会陪着你,保护你!”
“……”
双眸情不自禁睁大了,张良看着颜路的侧脸,惊讶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颜路的这些话,无论怎么听都比告白还要令他心动。分明任性的是他,闯祸的也是他,但颜路却完完全全包容了他的一切。
胸口暖洋洋的,浑身上下也自然而然地热了起来,张良很清楚这绝不仅仅是一件衣服的功劳。
“二师兄真是厉害,说了这么多让子房自叹不如的话……”
称赞完,张良最后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好帅气。”
“你啊,现在才发觉是不是太晚了?”
终于,颜路转过头,与张良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只是这一瞬间,张良就有种全身的血液都被煮沸的错觉。急匆匆避开视线,他感到自己一定脸红了。
与此同时,东方率先睁开了惺忪睡眼,从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中温柔地洒下几缕晨曦。
站在悬崖边,颜路和张良肩并肩,一同眺望远处的拂晓。
墨家的机关要塞一点点被阳光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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