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阖了眼,蒙尘的晶石之上兀地裂开一条细小的裂缝,逐渐黯淡的红芒环绕着上下飞舞的灵蝶点点滴滴破碎而去。单薄的身体自半空落下,与百里屠苏的魂魄重合于一处,向下落去。
欧阳少恭袖袍一挥,将沉睡的少年接入怀中。一道繁琐的灵印显现于眉间,将魂魄重新锁入体内。他仍同尸体一般浑身冰冷,毫无生气,眼睑之上打着卷儿的黑蝶安静的停驻着,仿佛完美的艺术品。
“欧阳先生,苏苏如今……?”风晴雪道。
“晴雪安心,在下已有安排。”欧阳少恭唇畔扬起一丝浅笑,如沐春风。修长的手指抚上少侠眼睑,眼底看不清神色。
“有劳先生。”风晴雪垂着眸子,嘴角带着些许僵硬。
“晴雪不必言谢,少侠是在下的半身,在下自然不会让他散魂。”他抱起百里屠苏,移步而出,“先回琴川再议不迟。”
风晴雪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转身,桃花谷中仍是一片阳光,浸染泛白的粉红不知何时落了一地,枝头浮现新绿,亦然逢春。
琴川天际之上,仍是乌云密布,一片昏暗。青石筑成的城墙染了严冬的冷硬,蔓延的黛色爬山虎随着墙缝一路之上,在冷风里摇曳着,不曾坠落。琴川仿佛回到了冬季,寒意渗入骨髓难以驱逐。
尹千殇眉宇之间带了些疑虑,厚实的肩膀蓦地挡住了欧阳少恭的去路。欧阳少恭抬眼,眸中却不曾看他。
“城中沾了魔气。”他拢了拢襟袖,将百里屠苏垂下的手拉入怀中。他似是在叙述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尹千殇合了牙关,转身让出路来。欧阳少恭向前走,与他擦身而过。
“你若在害人,我定不会放过你。”尹千殇漠然道。一度知己,如今走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然而,既然如此,以欧阳少恭之狠,何事不可为之?
欧阳少恭只如初勾了唇角,留一丝笑意也叫人回味。尹千殇恍惚间望见初见时,那人眼神清澈,不曾想都是镜花水月,不过尔尔。
一道青石碎路,铺就一岁绵延,寒风经过的道路,满是无人的寂寥,空城中的落寞。遍地的血仿佛蚀骨的曼珠沙华,踏遍彼岸缠绵不休。冷意不知何故攀爬至心底,僵硬的指节泛着青白的惨色。不见尸体但见鲜艳的血逐渐变得黑红,扭曲成繁杂的花式。
隐约可闻浓稠的液体溅落在冰冷的石砖上,银晃晃的剑尖嵌入血肉之躯发出引人钝痛的噗嗤声。泪与鲜血混流一处,空气里飘散着腥甜的血色,染迹城头。
红衣的女子身披凤绸黑缎,独自一人站在静谧的阴暗中,红唇攀上妖艳的红,连同魔化的暗紫色瞳孔溢散着妖媚的魔气。
狭长凤眸缓缓抬起,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来,冷得没有丝毫温度。面前一丈,男子怀抱着沉睡的少年,温雅而立,毫无悲喜情愫流露于表。
“你来了。”略带慵懒的女声带着魔音,反而显得更加娇柔妖娆,便若那含毒的罂粟花,美丽的不可视物。
欧阳少恭一手放开百里屠苏,将他靠在自己怀中,伸出手去,一把边镶凤羽的金丝古琴现于身前。女子瞳孔不可抑制的收缩,身形微微颤抖,随即便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态。
他不失温柔的声音仿佛魔障,寸寸击垮她的骄傲。
“我曾所念的小挽,早已故去了。如今的你,已成魔族凰尊。我们若非早已恩断义绝,我又如何出现在你的面前?”
女子听闻掩唇轻笑,银铃般的魔音荡漾着,勾起一抹前所未见的冰冷。
“如此尚好。方兰生已落入我手,主人若思及旧友性命,七日之后魔宫邀宴可莫要拒绝。”忽而一阵阴风划过,天昏地暗,红衣女子连同百里屠苏一同消失。
欧阳少恭眸中含着冰冷,笑意全无。他并未理会后到询问的风氏兄妹,甩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二十八、
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似柔弱的身姿于那妖娆红衣间透出非同常人的冷傲来。金冠之上似是染了九重寒霜,翩然而起的蝉翼乖巧地垂在两边,妆似凤翎。墨色仿佛沾了寒气的砚,悄然爬上她的裙摆,便若深渊中黑色的火焰于风中飘然零落。
修长的手指伸进烛焰里掐灭了最后的火种,她只微微抬眸,不失清冷的凤眸妖异,含着无人可懂的决绝。
这是,最后一次了。
“凰尊殿下。”座下之人忽然出现,不失恭敬地半跪于地。
南宫挽蕶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他们已经来了。”
朱唇轻启,含着慵懒的笑意。她缓缓站起身来,掐下瓷瓶之中含羞待放的三月兰,食指松开,任它坠落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
“贵客远道而来,不宜怠慢。且叫人好好招待他们。”她淡淡一笑,眸中妖艳的紫更加黯淡。
他自沉眠中醒来,却身处于大片的火红色之中,瑰丽的曼珠沙华随风摆舞,红绸般的花枝招展不停。眼神中落得一丝明暗不辨的迷茫,他似乎忘却了昔日的姓名,忘却了近乎一切。
远处隐约有人嬉笑着举步前行,放眼望去那笑闹声终又埋葬在无边无尽的花田之中,归于死寂。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周身溢满滚烫的火焰,映出黑红的眸子来。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无力感逐渐浸透四肢,他颓废地瘫坐在地上视觉渐渐模糊。
恍惚中似乎有人覆上他的眼,温热的液体打落在他眼睑上,顺着仰起的面颊滑进脖子里,却又成了透骨的冷。他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来人,却无济于事。
耳畔传来泉落潭中的轰鸣,尸山血海的浩荡。那人抱紧了他,似是要将他融入骨血里。那人将头埋在他的耳畔,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
“莫怕,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他挣了挣,见挣脱不开,便停了挣扎。但耳边鬼魅之声未断,直要将他逼至疯狂。
你所亏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这般苟且偷生,你可是开心?
魂魄若融于炉中,焚烧于烈火,陨落于虚无,永生永世困顿在一把剑里的痛苦你怎么能懂?
他无意识地摇着头,却仍然无法反抗,身下蓦然一空,便向花海之下坠落下去。身边之人松了怀抱,嘴边带着冷冷的笑。他忽而觉着眼熟,却越发觉着困倦了。
再也,再也,不要再醒来。一直沉睡,到天荒地老,不也安逸?
当他感到不再下坠时,似是落在什么容器里。他废力地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来。眼前橙衣的少女蓦地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床上。
“唔……”他吃痛地轻哼了一声,方才发觉自己已经可以说话了。
眼前少女眉眼笑成了月亮,头上尚好的碧玉发簪坠着体态优雅的镶金凤翎,处处透着单纯的气息。
“主人主人,你终于醒了。小挽可惦记着你呢。”
他无意识地抚上少女的发辫,仿佛常做的动作,唇边漾起宠溺的笑意来。
少女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掌,便从他身上下去。不多时,她又欢快地跑回来,手里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银杏粥。
“主人,小挽给你做了银杏粥哦。快趁热吃吧!”
他伸手接过那碗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只觉得极其的甜,甜到发苦。他微微皱眉,却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忍着吞下去了。少女见他微微蹙眉,便抢过粥来尝了一口,随即变了脸色,忍着味跑出去将嘴里东西吐干净了。
她精致的小脸皱巴巴地皱成一团,眼角微红,似是要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挽又把事情弄砸了。”她像是真要洪水决堤地痛哭一场。他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伸手扣住少女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别哭了,好小挽。你能这么做,我很高兴。”似是已经熟练的言语,未经思索便已经出了口。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只抱着怀里的少女淡淡地笑。
他便是如此,与少女生活了良久的。他隐约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名为欧阳少恭,与名为小挽的少女相依为命,做着卖琴的生意,也给村里的孩子做教书先生。只是他总觉心里缺漏了什么,不堪言语,却也不愿告诉小挽,叫她忧心。小挽是只刚出生百年的琴灵,她栖身的那把琴名唤九霄环佩,亦是她诞生的本体。
小挽,是生于九霄环佩的琴灵。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终章)
二十九、(终章)
小挽,是生于九霄环佩的琴灵。
本应当无人比他更了解她,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着隐约隔着一层什么,叫他们所经历的都成了虚假。他不知哪一天会破灭,亦不知何时会想起自己。他是欧阳少恭,这仿佛硬是将一个问句篡改成了陈述句。
他渐渐明白他是爱小挽的,不同于男女之间的情愫,而在于亲人。小挽像是他的孩子,每一寸都流着他的骨血。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似乎有人一度告诉过他。他们,本是一体的。
“主人,你喜欢小挽么?”小挽抱着他的胳膊,仰着脸甜甜地笑。
他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想要出口的话却不知怎的噎在喉咙里,赞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并非不喜欢,而是心中缺了什么,闷得慌。他急忙转变了话题,柔和问道。
“那小挽呢?”
小挽攀上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漾起纯净的笑容来,叫人迷失。“当然啦,小挽最喜欢主人哩!”
“为了主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
他忽而愣住,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要冲出界限。他指尖猛地扣住床沿,指节泛着紧绷的青白,周身蓬勃而起的黑红火焰再次灼灼燃起。
怀中的小挽抬了头,干净的瞳仁变得空洞起来,而后被妖异的紫所充斥。她歪着头,唇畔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指尖显得病态苍白,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眉心。
“从梦中醒来了么?百里屠苏……”低沉的冷音带着滔天的恨意,加之魔念,几近将他吞没。
他又回到了那片曼珠沙华的海洋,眼前缓步走来之人,这一次得以看清,那是身着杏色长袍的男子,墨色的长发温柔的垂着,温和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大量的记忆破封而出,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至那人向他伸出手来。他温和地对着他笑,将他沉睡的魂魄唤醒。
他说,“少侠,我们回家。”
轰——梦境轰然破碎,灼热的炙烤冲击着他冰冷的灵魂,捆绑,融合,苏醒。他忽然明了了,他不是任何人,他是百里屠苏。不曾是别人,只是百里屠苏。
睁开眼,他手中执着焚寂,停在欧阳少恭胸前一寸处。咣当,焚寂应声落地,满身煞气火焰熄灭,那血红的眸子再度恢复成干净的墨色。
“先生!”他转身望去,南宫挽蕶身着红衣站在高处王座之上,只是那衣衫正尽数化作墨色,脸色泛着非常人的病态,唇边滑落一丝血迹。九霄环佩,琴弦俱断。
她的目光落在欧阳少恭的脸上,带着一行讽刺的笑意。她站起来,身子开始轻微的摇晃。
“你赢了,我的主人。”她微微颔首,唇瓣泛着桃花般的苍白。无人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他们所仅有的只是恨意与欲念。那是魔宫凰姬,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毁了包括琴川在内千百户人家的性命。
欧阳少恭伸手揽过屠苏,将他掩在身后。
“南宫挽蕶,我早已同你说过,我所爱的是屠苏,你何必次次试探我们?”他微微摇头,目光甚是失望。
南宫挽蕶抬眸,那抹暗紫浮现着滔天的恨意,一如梦境。她步步走下台阶,众人举起灵器,见势欲将其包围。她袖子一甩,将众人震出十米开外。含着怒,含着恨,却唯独没有爱。这般疯狂,怎是那日初见的南宫挽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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