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代者。所以这场梦,只有他自己才能做,也只有他自己,能让自己就此梦醒。
冰冷的知觉刺激了意识,千叶传奇慢慢地睁开眼,一切景物清晰如新,却又沉寂得一片凄寒。
世界好似恢复了如初,可惜最重要的人,已不在他身边。
蓦地低婉的嗓音传来,唤回他的神智。
「你醒了。」天不孤坐在床畔,眼眸幽幽闪动琉璃般的光泽,叹出了声息:「吾救得了你之双眼、救得了他,却救不了你。」
千叶传奇微动了身子,剎那间,贯彻神魂的痛楚牵动全身,立刻明白:纵是死神天敌向上天抢来几天的时光,仍是一身残存的元神与身躯,无尽的破碎与撕裂。
即便如此,又何妨?千叶传奇淡淡一笑,在医者讶然的目光下,慢慢、慢慢地撑起身,轻道:「吾这一身早油尽灯枯……如果能救他……也好。」
那声音,就如窗外的纷扬细雪,落在空中,如要融化。
医邪掩容轻叹,低声道:「你本毋须如此。」
「当被迫选择这条路时,吾早已明白。」千叶眼底清澈,字字淡然,不堪的事实却透入了心尖:「苦集两境的裂痕,终究要有一人来担起所有的罪名,大夫以为,他们,会希望由谁来担?」
话声一落,答案不言而喻。从来冷观世间的医邪,亦些许幽幽。
世间有许多不堪道破的虚伪与真相,就算道破,也无人愿信。到了最后,到底是谁承担更多的不可承受之重?或欲置之死地?医邪思之恻然,慨然道:「人生如梦,行路匆匆,又有谁,愿来慰藉?」
哈,此生孤行,谁愿来慰藉?人世之错、命运之错,他千叶传奇,早注定承担这一切,永无解释的机会。千叶闭目摇首,独自行步下床,那每走一步,皆如走在刀端上,好不容易,他扶着门楹,看见了安然躺在另一端的他,终于能清楚望见他沉睡的脸庞,在洗尽了血污后,依旧安然与俊瘦。千叶传奇颠簸地走近床畔,静静望他,不再有悲、不再有喜,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今生今世,他是他求而不得的人,一生执着的痛。
曾经,他于书上看过生离死别,以为那不过常事。是这个人,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失去,他仅知那样空荡的感觉令他不喜,如果可以紧紧抓住他,那么,一切或许可以不一样。
奈何指间流沙,他一次次在他指间流走,而他,怎么追,也追不回……
江湖武林,他载沉载浮,看世人冷眼如许,却有一人,他永远也得不到他真心的一眼。他更不甘,到最后,连他最后一眼都看不清……
「大夫,」千叶深深望着长空,问着跟随前来的医邪:「他还有多久的时间?」
「吾能为他护住二十天,但公子你……只有十天。」
「那吾……」他抚上他宛若刀刻的眉头,从来决绝、从来无悔,「会为他撑到二十天。」
医邪幽幽叹道:「公子,这是何必?」
轻触着那安详的脸廓,彷佛隔绝了世界。千叶传奇怔怔望着,像说着一段无关己身的事实:「因为,吾知晓……吾并非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
凄凉入骨的氛围,彷佛随着那一字字在室内弥漫开来。
一直以来,他孤独习惯了,无亲无故、无情无缘,那是他生来带有的空白,他本可以视作泰然,直到遇上一个人,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可以填补他的空白。
但是他终究是错了,他想得的,这一生都得不到;他想求的,永远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很多事情,开始的时候,便注定了结局,他的执念,从来只是奢望。身不由己的两人在一起,只是万劫不复。
这一生,他为日盲族而生,而他,是他唯一的私心,却终究只能看着他,往另一条路而去,离着自己越来越远,自始至终,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人要的,他给不起;而他要的,求不到。
空空如也,业火满身。生有何忧,死又何怖?
但是,他不悔、他不悔,他不认为他不能求、不能执着。
纵然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他很习惯、真的很习惯,因为他一直是这么走来的,就如他向来……不过是被舍弃掉的命运。
看着那人最后一眼,千叶传奇缓缓闭目,终是立身启门,旋身而去,那寥落的玄色衣袂在一片白皑中划出幽深烟岚,渐渐地,隐没在远方的另一头。
他必须回去,尽他最后的责任;他也会回来,成全他最后的生机。
天不孤抬起只手,倚在门旁,雾红绫袖被风雪拂得凌乱。他脉脉注视那离去的身影,忆及从前的烟波江色,两人侃侃而谈……变动的洪流,终究挡不住。
入尘者,必为历劫,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四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取蕴苦,求不得苦。
情至深处必伤人。爱与不爱,从来无法感动,也无法勉强。
情有何辜,竟须看破?他心思难得纷杂,扬声道:「公子,吾会尽力,为你多留住一些时间伴他。」
那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顿,轻道:「多谢大夫。」不过多时,悄悄地,一阵清朗熟悉的诗韵在半空响起,曾是吟得自信,而今却怅然萧索——
「不属天,不属地,生于三界之外,不灭六道之中,莲开千叶,传奇万古。神人唯吾,千叶传奇——」
流风回雪中,声潇潇,雪茫茫,惨白的寒光笼罩大地,渺远虚无,映那独身离去的天之骄子,从来孤独,从来寂寞。
世上容不下传奇的存在,而传奇,注定背负着命运,渐渐淡去。
人本无色,因世渲染。须臾花开,剎那雪乱。
借问人间为何来?红尘颠倒,彼岸菩提。
◇ ◇◆◇◇
注:《僧只律》中,须臾为最长的时间,一剎那为最短的时间。
◇◇◆◇◇
听说太阳之子回到日盲族时,仅存的族民跪拜敬迎,夜殿繁华再现,他一步步走向那太阳之子的位置,受着如昔日族民恭谨肃然的目光与礼赞。
大祭司上前,殷殷道着太阳之子如何巧智布谋,终于复兴了日盲族,让众族民得以继续安身立命,传承延续下去。千叶传奇只是听着,手中日轮闪烁夜族内最耀眼的光芒,如他一身傲骨卓然,风华冠群,在日盲族的历史中,留下最灿烂辉煌的传奇一页。
太阳之子,他一生为这身份所劳;却也因这身份而存在。
他注视眼前已近恢复如初的一切,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而失去了什么。然而,这些终究不重要,因为在族民面前,他该是运筹帷幄的太阳之子;属于千叶传奇的,注定要被埋没。
在族民颂扬下,他指挥如昔,安排就当后,独自走进密室闭关。
短短的时间内,是与上天竞争的意志搏斗,不眠不休、日日夜夜地秉烛劳顿,振笔疾书,一天所书,便是一年、数十年的愿景,那卷上溅了他的血渍,他不以为意,字字地磨、字字地写……一句句,是日盲族未来复兴的方针,一卷卷,是日盲族未来应为之事,容养为纲,严峻为目,该是进退有舍,先守成而后进取,重新为日盲族打下稳固的基础……所有万事,是太阳之子的命令与威严,更是太阳之子留给族民最受用无穷的恩泽。
末了,听闻太阳之子出关时,几缕鬓发因心思过劳,一夜通白,有族民见之骇然,惶惶噤声,太阳之子却笑道:「如此,不就与你们最崇拜的素还真又更神似了吗?」
族民告罪不敢,太阳之子一笑置之,终是截断了白发,飘然离去。
族民拾起断发,忘不了那太阳之子临去时极为惨淡的笑容。
依稀记得,从前夜殿上的太阳之子冷若冰霜,笑若无笑,万情不动于心;却料而今,一笑沧桑,世间逼得他满身伤痕,再无完好。笑,已不是笑;哭,也不再是哭。
又闻,苦境几番动荡,战事终告平静,素还真暗中寻访日盲族,终是缘悭不遇。
并蒂双莲,怎奈相绝?
◇◇◆◇◇
当他醒来时,医邪告诉他,他将所有的生机全渡予了他,最后只有一个愿望,只想多看他几眼。
他泪眼婆娑,抱着残留一丝气息的他,不愿置信。
为什么战场后的最后归宿,仍是失去一切?
为什么他付出了所有,失去了一切,只有永远挽不回的遗憾?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醒了,而他,却要睡了?……为什么、为什么?
医邪告诉他,其实,他们并不相欠,只是爱得深沉,执着得虚无。
他爱她,是爱上曾经敢爱的意气。
而他执着于他,却是一生求而不得的痛;一生避无可避的劫。
所以,他忍心将他推入一次次的算局;却也将性命给了他,成全他弥补不了的憾恨。
大凡世间的感情可以善始,却大多难以善终。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当如是、当如是。
他拭去泪水,将他打横抱在身前,感受他渐凉的体温,颤瑟地踏出风雪中的千竹坞。
多少时光、多少痛楚,终于在这一步,踏出了算局,遗忘了生死。
淡月升空,深夜里的日盲族,浮风掠起飞花,挟落叶铺展一地,闪泛着似有若无的流光,虫鸟唧语中,静静晕开了属于秋夜独有的萧瑟与静谧。
他记得,那时回归日盲族时,也是秋天。他与他相逢在夜殿之上,三步之遥,宛如一世之隔,他唤他太阳之子,而他不允许他跪下,赐予他一个不曾奢望的名字、更赐予他重生……
「千叶……」长空凝声唤着,在曾有的几次中,第一次,对着他,如此清晰、如此真心:「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你可愿看看?」
多少次,他与他曾在这片土地、这片家园共处,而他却少有珍惜,而今,竟已是憾恨莫及……
那优柔酸楚的声线细细传入了耳边,是他们越隔越远后,终于重得的一声呼唤。悠悠地,那眼睫颤动,努力、努力地睁眼,见到他的脸容,轻轻地唤:「长空。」
长空点点头,抱着他一步步走着,夜里有些寒,他一双稳重有力的手将他抱得很紧,彷佛所有的力量,正沿着掌心,一点一滴烙印到骨髓,暂时为他驱走了一切的痛楚。千叶传奇依着那温暖,仅是虚弱问道:「长空……这是哪里?」
「俨然寺,日盲族的东方。」
千叶传奇缓缓颔首,零星的意识想起往事,到底是那句经签,而他无力再吟……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他与他……终是应了这句话,可是他,一名不入轮回之人,到底……什么都是奢望。
原来,佛终究不能拯救世上每一个人,他只能在佛的凝望里,窥见了世间残忍的本质,贪嗔痴的最后,是断念妄想,是爱灭情绝、尽皆空灭……
千叶微动目光,慢慢看着一景一物在风中后退、消逝……这里,是他的家、长空的家,还是日盲族的家……
他望着、望着,视线渐渐朦胧了起来,「……族民呢?」
「他们很好。」
「嗯。」不知为何,他一直是喜爱听这一句的,族民好,他总可多安一分心……千叶混乱想着,感到身体正慢慢虚空,已有些看不见东西了,有些恍惚道:「长空,放吾下来。」
那怀中的身躯,无法自已地抖颤,长空彷佛了悟到什么,停下脚步,沉痛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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