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渐缓,望向颜逸,道:“颜解元说与我不是同道中人,想来便是因为林某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才不屑与我为伍吧?但林某相信,林某虽与颜解元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与在座众人,却皆为同道中人!诸位同林楠一样,既肯千里迢迢远赴京城,想来都是为了学以致用,造福一方百姓,不惜化为俗人,愿意操心百姓柴米油盐……”
声音拔高,道:“林某愿为我等同道中人,赋词一首,以为共勉!”
转身提笔就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他得以成名的“林体”。
众人聚在他身后,一字一句的跟着读,越读便越是心悦诚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妙!妙啊!真是绝妙好词!”
在众人还在赏析惊叹之时,林楠将笔扔到一边,道:“孤芳自赏固然让人怜惜,但甘为百花报春的平淡雍容,更让林某钦佩!”
被独自划为“孤芳自赏”中的颜逸脸色苍白如死,先前林楠一首卜算子,将他吓的魂不守舍,而这一首,更是直接将他打入尘埃……
林楠这首卜算子,反先前写给他的“赞诗”而用之,两首词风格迥异,在意境上各有其长,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佳作,放在哪里都让人难较高下,可问题是,这里是京城,他们都是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两首卜算子,必定会流传天下,甚至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去……一为孤芳自赏,一为为国为民,陛下取谁用谁,还用想吗?
颜逸看着店中不久前还围着他恭维的人,团团围在那一身雪白的少年身边,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酒楼中热闹欢腾一片,可是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前程跌落、梦想破碎的声音……
他曾一次又一次的规划前景,他是山东的解元,只要没有意外,中举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毕竟会试比乡试取中的几率还要大……
他想象过自己高中三甲,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样子;想象过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们,用羡慕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向他拥挤过来;想象过高中之后,被达官显贵榜下捉婿,取一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从此鹏程万里,步步高升……
他不是只知道做白日梦的人,他很清楚以自己的才华年纪和容貌,这些事都是极有可能甚至最有可能发生的,可是现在,他的精心规划的锦绣前程……被这少年,用两首词,几句话,就轻易摧毁……
他的文章写的再好,陛下也不可能点他的头名,他的容貌文采再出色,也不会再有达官贵人会招他为婿,便是入了官场,遇到的也只会是无尽的排挤……
他一直是知道语言的力量的,他也善用语言的力量,可是当这种力量降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胳膊上的剧痛传来,让魂不守舍的颜逸回到现实,愣愣看着掐着他胳膊的程颢,程颢红着眼看着他:“颜兄,我们没有败!你振作点!”
“没有败?”颜逸惨笑:这还叫没有败?
程颢看了看四周,隐晦的比了个四字,悄声道:“我们落到如此下场,总归是为了他……他总不能不管我们。那人很快就开始办差,他身份最高,母家势力又大,只要我们中了进士,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他总不会让我们吃亏就是。”
颜逸精神一震,对啊,他怎么忘了那个人,以那个人的身份,要提拔他不费吹灰之力,自己先前设想总总,不就是为了谋一个靠山吗?还有谁能比他更大?现在虽然不大可能得中三元,却能借此事完全得到那人的信任,日后前程可期。
伸手拍拍程颢的肩膀,闭了闭眼,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待笑容自然了些,颜逸便开始向林楠挤去——有些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却见林楠看见他过来,对周围人说了句什么,便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两人靠近,颜逸客套话还没开口,便听到少年的轻声低笑声:“解元公,真是恭喜你了,你终于成功惹到我了……以后进出门千万小心,不要给人拖到巷子里打瘸了腿,否则可就一辈子都要在阴沟里待着了——你要不要去找江南来的士子打听打听,断腿这种事,林某做的很熟练呢!”
颜逸背后的冷汗瞬间浸了出来,慢慢渗透数层衣衫,脸上的笑容与抽搐无异……
他知道他刚才的所做所为会招来林家的报复,也曾设想过林家报复的手段,是会是败坏他的名声?还是将他弄去不毛之地为官?或是直接寻他的错处断他的仕途?他甚至连应对之策都想过了,想好了怎么同那个人说,以争取最大的利益……但他独独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种可能,没有想过林家会用如此粗野直接的手段……
不对,这样不对……
他甚至没有去想林楠到底有没有本事打断他的腿……他只是想,如果断了腿,如果断了腿……
只是想想,他就觉得骨子里面发冷,就觉得暗无天日……
他没有林楠这样逆天的才华,如林楠一般的才华,莫说是断了腿,就是没了腿,只能坐在椅子上,皇上也乐意用他……
他没有林楠这样显贵的家世,如林楠一般的家世,就算仕途成空,也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等着他……
一辈子待在阴沟里……如果瘸了腿,如果瘸了腿……
他觉得浑身被无名怒火焚烧——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他好容易才重新找到了生路,又要被他随随便便的摧毁吗?
他不是读书人吗?他不是才子吗?读书人的事,不是应该用读书人的办法解决吗?! 他不是应该和他在诗文上决个高低,在科上一争胜负吗?
亏他还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凭什么这么粗野?!
凭什么?凭什么!
他气的浑身发抖,也吓的浑身发抖……以至于被林楠一掌拍在肩头的时候,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勉强保持面上的镇定,惊魂未定望向林楠,便见林楠一抱拳:“颜解元,保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颜逸总觉得那一声“保重”里,藏了些别的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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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好容易走出店外,挤上车,冲出人群,才觉得松了口气——这半日,累死他了,最可气的是,他累死累活的,也就和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吵了顿嘴……不过,他爹应该没这么无聊吧?
“大爷,你刚刚说的那个……”林全用手刀比划比划,道:“要不要小的……”
林楠淡淡一笑:“找人问问他,要左腿还是要右腿。”
林全应了。
林楠道:“不要真的下手,今儿的事,该知道的都会知道,若是当真打坏了举子,要挨板子的。”他爹护短,断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可是皇帝老儿肯定要拾掇他一顿,还是算了。
林全应道:“知道了!放心吧爷,论吓唬人,小的有的是法子,保准让他在会试前休想好好睡一觉!”
这次领会的还挺快的嘛!
林楠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假寐,正半睡半醒之时,耳中听到林全惊呼一声:“大爷,萧韵!萧韵啊!您这次合韵了!合韵了啊!”
林楠抬了抬眼皮,无语。
☆、第 110 章(虫)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陈蔚然将手中的宣纸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林楠!林如海!”
管家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盯着地板,正好看见从脚边飞过的碎纸片上,上写着“她在丛中笑”几个字,不由头皮有些发麻。
怪只怪林郎这两首词实在写的太好,传的太快,此刻已经传遍了京城,相信不久的将来,还会传遍整个天下,所以相应的,那番“甘为俗人”的论调,也将为世人所知……
林楠的两首词和一番论调,等于是拍了天下所有官员以及一心科举的学子们的马屁,让他们瞬间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连腰杆都挺的更直了——看谁还敢说自己热衷于功名利禄,俗不可耐?爷我俗的光荣,俗的伟大!
是以这首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大昌的上层传播着,是以林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强悍的人脉——试想,一个以林郎诗中红梅自诩,书房中挂在“卜算子”字画的官员,见了林郎当面,岂能不照拂几分?
只可惜这些人脉中,并不包括陈蔚然……不为别的,朝中若论孤芳自赏,舍陈蔚然其谁?他向来清高自诩,自比为浊世中的清流——可林楠这两首词,一番话,将他活脱脱的变成了一桩笑话……
“不过能写几句歪诗,便自称才子!一个一身铜臭,在江南为了几两银子整日同人勾心斗角,一个乳臭未干,看看上京来都做了些什么事?冰嬉、水泥、瓷砖,这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吗?简直是不知所谓……”
这番话,他挂在嘴边很久了,不管是在府上,还是在衙门,类似的话不知说了多少,他自觉自己这番话,说的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但现在,这些话,却像一记记耳光,怎么挥出去的,就怎么抽了回来,抽的他脸上火辣辣的痛。
“好,好……好得很!好……“
“老爷老爷!”陈蔚然话未说完,一个小厮疾奔而来:“老爷,宫里的公公传陛下的口谕来了。”
陈蔚然吩咐管家:“快请去正厅喝茶,我换了衣服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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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之后。
“洪公公请慢行!”陈蔚然追在中年宦官身后,问道:“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
“什么意思?”洪公公转回身,斜着眼睛看着陈蔚然,皮笑肉不笑道:“陛下的意思,陈大人才高八斗都猜不出来,咱家又怎么会知道呢?”
陈蔚然忙拱手道:“洪公公说笑了,洪公公是陛下的身边人,还有谁能比洪公公您更清楚陛下的心思,下官愚钝,还望公公能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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