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跟鬼苟且!没用的浪荡女——嫁不了人就嫁鬼!没脸没皮!”
“你知道你娘现在在哪儿嘛!她在隔壁镇子做皮肉营生!——都没人要!死了!死——了——就能去见你的鬼爹了!”
有些事情,展皓本来以为自己能无动于衷,能视若无睹,因为他此生的目的与那些琐事无关,他不必为了那些鸡毛蒜皮而心烦意乱。
可他偏偏这样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心里哪来的愤怒,他明明连那个女人都没有见过。
可是他记得,也许是他父亲的记忆——他记得那个女人浅淡的笑容,眼下的泪痣,消瘦的面庞;夜以继日纺纱,手指上的伤痕和老茧,清淡的双眼,眉毛些微往下低垂;纤细的身体,却有着最熨帖的温度。
她曾用双臂抱过他,在他刚出生的时候。
很久以前她颓然站在道路中央,在夜幕低垂之时,看着一个高瘦的身影踌躇着远去,渐渐隐没进黑夜中。
那个人徘徊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看她——他有一双深沉宁静的乌黑双眸,像一潭幽泉。
他展皓不是鬼子,他有父亲,有母亲,而且他们相爱。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用这样恶毒的话语来评价他们之间的过往?你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冠冕堂皇、大言不惭的理由——让你说出这种话!让你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清楚!却说出这、种、话!
污辱他们的代价,你以为你偿得起么?我告诉你,你偿不起,用你一个人,你全家人——都、偿、不、起!
“你知道少爷怎么跟我们说的么?少爷说,燕家终究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他从老爷手上接管家里的事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燕衡手里的芙蓉楼整垮了,之后又将燕家逼出了香料行和茶行。从那以后,燕衡一蹶不振,他爹也开始对他失望。”
“你知道后来少爷做了什么吗?”
“少爷把他叫到月华楼,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当年的话换一套骂辞,一字不差地还给了他。”
殊梅静静地坐在树上,冷眼看着远处落英山半坡上的一座黑瓦白墙院子。枯叶立在另一侧的树枝上,双手环胸,静默不语。
“我跟着少爷十三年。他十五岁时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我,对我说,我长着一双跟他娘很相似的眼睛。我知道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在他身边这么久,虽然算不上透彻,但好歹也了解他一些。”殊梅说着,冷冷撇过脸,双眼盯住了枯叶。
“前些日子,其他姐妹告诉我说,少爷被人嫌弃了。我还当是谁这么嚣张,没想到是你。”
枯叶闻言,身子不禁一僵,双眼也不自觉地眨了两下,看上去竟有些心虚。他没有动,依旧是看着前方,但是眼神已经开始不那么锐利,喉头咽动两下,嘴角不由自主地抿紧。
殊梅定定地盯着他,缓慢地冷声道:“我最恨别人说少爷冷漠、没人味!你不在他身边,你没有看着他这些年走过来,你懂什么?燕衡以前是年少无知,鲁莽愚昧,难道你也要跟他一样愚蠢?枯叶,你是走过江湖的人,亏我还以为你有那么些经历,也许能够体会少爷,能够宽他的心,没想到你也跟那些人一样!”
“老爷走了,夫人走了,二少爷也走了,你以为这些日子少爷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除了他们,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一个人了。如果你也觉得少爷是个无情无心的鬼子,那么你还是走吧。展家不需要不忠心的人,反正都是要走,不如早点儿滚!”
殊梅冷冷地说完,扭过脸弓身一跃,迅速地没入了左边的树林里。藏在其他地方的另外三个人也跟着她往山的另一边飞了过去,在树林间带起一阵不大的风。
枯叶僵着身体立在树枝上,一时间连手指都没办法好好地动弹……脑袋里不停回想着殊梅的那几句话。
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一个人了。
如果你也觉得他是一个无情无心的人,那么早走早好。
反正都是要走的。
想着这些,枯叶一下子觉得有些气闷,难以理喻……胸膛里,心里,烦躁得很,恼火得很!他想要对殊梅骂,对她大吼,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怎么可能跟那些人一样!
但是他也不能否认,他的确说过展皓无情无心,还是当着人家的面说的。
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展皓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成天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什么事都不重要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他心里不舒服?我怎么知道他不好受?!
他明明一点儿都不在意!
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什么一个人,指不定展皓他自己根本没有这样觉得,都是你们这些人在妄自猜测,你们自己在做这些悲情的想象……我是跟你们不一样!我不像你们一样,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整天就知道胡乱揣摩人家的心思!神经病,还来怪我,还来指责我!还,还叫我早点滚!
是,我是要走!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待得太久,别说得好像是我死皮赖脸一样!一开始叫我留下是你们主子!是他展皓!不是我自己要待着的!
是,是他……
愤恨地捶一下树干,枯叶气得呼吸都急促了。他颓然地坐下来,双眼恼火又郁闷地瞪着山庄那边。殊梅她们应该还没有动手,门口守着的两个黑衣人还没有动静。刚才观察情况的时候,他注意到王家兄弟和老枭都在,就凭殊梅她们四个女子……我日他的展皓!干什么总是喜欢叫女孩子去犯险!男人皮糙肉厚的不应该优先考虑么?!他脑袋到底出什么毛病!
整天神神叨叨叫人捉摸不透就算了!老是欺负人就算了!办事情他就不能靠谱一点儿?!四个女人能做什么?!冲上去送死啊!他娘的,那可是影门,影门!蠢货!
枯叶被展皓气得快抓狂了,原本以为他真像平时表现的那么英明神武,可事实上尽做些不靠谱的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把他捡回来,还扔只猫给他,还摘把花儿给他,还半夜在他门口喝酒!还爬上他的床睡觉!神经病,神经病!
这样的人,你们有什么好死心塌地的?有什么好维护的?你不是叫我早点儿走么?我他娘的还真就不稀罕他!你们捧着当宝去吧,让那什么燕衡林智桓稀罕去吧!
枯叶拧着眉,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用力捶了树干一拳,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呼吸不畅。
整片红豆杉林都被小雨密密地笼罩着,空气闷热。枯叶忍受着这令人烦躁的温度,只觉得浑身的真气都在乱窜!他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山庄,想着刚才殊梅说的话,心里真正是又烦又恼。
亏他还老老实实地任展皓折磨了这么久,到头来就得到这样的评价!他这是何必!
走就走,谁稀罕……天大地大,还愁找不到事情做?呵!
枯叶气恼地冷笑两声,本想潇洒地走掉,但终究还是气不过,恼火地抽刀狠狠削了一截树枝下来。树枝“呼啦啦”地掉下地,发出一连串稀里哗啦的声音。这倒让枯叶打了一个激灵,想起那边殊梅还在准备将裴习救出来,他这一削,不就打草惊蛇了?心惊之下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山庄门口守着的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怔忪之中,树枝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地上,响动停止。这时,远处房子里隐隐的刀剑铿鸣之声传入耳中——殊梅她们已经动手了。
枯叶不禁用力握紧了刀,双眼紧紧盯住那边,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绷紧。外面已经没有人了,老枭和王家兄弟都在里面,殊梅她们只有四个人,四对三,再加上几个小喽啰,胜算实在不大。
这时候,远处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哀鸣,枯叶脑中一个激灵,手指瞬间将杉树皮抓破了。刚才那个声音不是殊梅,应该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等等!
紧接着,一声竭力的怒吼,透过刀剑铿锵的声音,和着一个小孩儿的惊叫声传了出来。伴随着这些声响的,还有突然传出的鞭声。
刚才那一声……是殊梅,小孩儿是裴习,而鞭声……
影门里用鞭子的,只有一个人。
影门门主,年屿卿。
殊梅万万没有想到,影门的门主居然会在这里。她之前在这儿蹲守了两夜一天,都没有看见他出入过。若不是他本来就没有挪窝,就应该是他巧妙地躲过了她们的视线。
她们四个是展家武功最好的护卫,比全靖都好。她估量过老枭和王家兄弟的功夫,一对一估计差不多了。如果展皓没有让枯叶跟着来,也许她会多带一个人以防万一。但其实她心里本来就对枯叶怀着气,一开始是憋住了,可是后来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了——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别人这样说展皓,怎么样都忍不了。
所以她说了出来。她才不在乎枯叶是不是会被他气走——尽管枯叶走了,这次行动会变得有些不确定——但她不在乎。若是枯叶被这样说几句就走了,只能说明他这人本来就不值得信任,那就真是早走早好。但如果他留了下来……
哼,留下来就留下来,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殊梅在出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要跟影门的人拼个鱼死网破。不是因为那个小孩儿裴习多么重要,而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林家,牵扯到燕家,同时也关乎她们展家。她不希望燕祁在任何事情上占上风,一丁点儿都不行,暂时的也不行。
不管他请了多么厉害的帮手,都无所谓。她们的命是展皓捡回来的,还给他也没什么。
裴习被守在山庄最中央的房间里,殊梅解决了两个小喽啰冲到那儿时,王家兄弟已经在等着了。小裴习被他们捆在凳子上,手腕和脚踝被勒得通红。殊梅趁着其他三个姐妹跟他们周旋的时候想要过去给裴习松绑,结果阴阳怪气的老枭从房梁上倒挂而下,差点儿削去她的右手臂。
接下来便是一番恶战。王家兄弟里的一个被她们划伤了侧腰,之后一个女孩子被刺穿了肩膀。那三个家伙比预计中的要厉害,而且招数诡异刁钻。正当她一剑挥退老枭,伸手即将抓到裴习的肩膀时,她的背上突然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那瞬间她只想到,这不是剑或者掌。打到她背上的东西很长,而且是软的,一路由肩膀贴到后腰。
随即,火辣辣的疼痛由脊背传了过来。殊梅痛吼一声,脖子不由得奋力仰起……她看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如鬼魅一般迎面扑来,手里抓着一柄乌黑的长鞭。
原来……是鞭子。
枯叶静静地潜入房中时,殊梅的手已经断了,她整个人被年屿卿用鞭子卷起,狠狠砸在墙壁上。小孩儿裴习被绑在椅子里,看着这个灰衣的姐姐摔在地上奄奄一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咬着嘴唇直哭。另外三个女孩子也渐渐乱了阵脚,被打得节节败退。
枯叶拧着眉,绷着身体静待时机。他听见年屿卿开口了,对方低声地冷笑着说:“我不会杀你,只不过要断你两只手罢了。你回去告诉展皓,他欠的债,迟早要还。还有那个枯叶……我惦记着可是很久了。”说完,年屿卿冷笑着将手中的长鞭狠狠一甩,本想将殊梅护在身前的手臂打断,不想侧边的走廊里却飞出一道人影,将他的鞭子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那人抓过鞭子梢,落到殊梅身边,将她拉起来往怀里一揽,同时鞭子一拽,长鞭在两人之间被绷紧,气力相当。
年屿卿拧眉定睛一看,不禁瞪大了眼:“枯叶!”
枯叶冷冷地盯着他,手上的劲儿毫不松懈。王家兄弟和老枭看见他,不由得都停了下来,眼神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随后就不怀好意了:“哎哟,这位破相蒙面男是谁呐,这不是枯叶么?怎么,以前我们请都请不来,现在倒成了展家的走狗了?”
枯叶丝毫不理会他们,双眼只死死地盯着年屿卿。殊梅颤抖着靠在他怀里,眼里露出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情绪。她真没抱多大希望,她以为枯叶应该走了,可现在……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