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了个把时辰,贾蔷却觉得比一连两天坐在那气味熏逼的试场考试时还难熬些。终于听冯紫英说告辞,方如蒙大赦般悄悄松了口气。
这厮来历复杂,像是个没裹好的炮仗,火药星子斑斑点点,稍不留神就要碰着。还是有多远就离多远的好。
将他的轻松看在眼里,冯紫英眸色愈深。亲自把马匹从残破的马车上卸下来,他拢着辔头,作势翻身欲上,却忽然又向贾蔷耳畔轻声说道:“这几天你只管看热闹,不要掺合。”
贾蔷闻声一愣,下意识刚想问个明白,冯紫英却已上马扬长而去。盯着他束在顶心、同马尾巴一起左摇右甩的长发,贾蔷悻然之余,颇有几分想揪住那“尾巴”把他扯下来拷问明白的冲动。
他不信冯紫英看不出来自己的态度,却又时不时地勾一下他的好奇心,着实可恶。
不过,他说的热闹,会是什么?
贾蔷若有所思,直到伙计连唤几声,方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那位公子留下的马车怎么办?”伙计指了指地上。马车刚才被贾蔷一个铜鼎砸碎了半边,虽说补补也能用,但未免费事。
“劈了当柴烧,好歹能省两担柴禾钱。”
只可惜还抵不了刚才那顿饭的银子。想到这点,贾蔷略有惋惜。直到升叔拿着算盘并清点册子过来,一五一十地报上了肖东魏今天造成的损失,贾蔷才重新振作精神:“打扫干净,但先不要买家具,等回头北静王府的帖子送到了,我找他说道说道。”
之前官学里那两人见了封赏乐得找不找北,对他说了一大堆奉承话,末了把北静王要下帖子延请新晋举人的事,也当成件宝似的,殷殷勤勤献了上来。
听那二人的口气,他本以为宴请至少在十天半月之后,却不想料理完铺里的事情,刚刚回府,长阳便将帖子呈到了面前:“爷,这是王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小的留他吃了一回茶,他说王爷此番请了近二十位文士,待后日大家一道清谈品茗,定然热闹又不失雅致。”
“热闹……”忽地触及冯紫英之语,贾蔷不禁心中一动:难道他口里的热闹,就是此事?但表面看来,这不过是喜欢礼贤下士的北静王主持的又一次文人小聚而已,能有什么特别热闹的事?
也许,是有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事正在酝酿,而冯紫英也正是为此回京——
一念未已,婢女白鸽忽然来报,说东府琏二爷遣了小厮来请他,说是十万火急之事,请他务必走一趟。
贾蔷立即会意:必是凤姐那事发作了。他深憎凤姐,听说她背晦倒霉,且又是自己推波助澜,不禁微笑起来:“那边如何了?”
白鸽答道:“才刚爷将那两位官学的人带进了院子,后头青云姐姐着就着人把痛得打滚的满儿送回了荣府,又大张旗鼓地帮忙找大夫。等琏二爷从外头回来时,此事已是阖府皆知。人人都道琏二奶奶心毒,竟要置二爷的血脉于死地。但琏二奶奶却一口咬定是以为满儿和小厮鬼混才有的孽种,并不知实情。现儿听说大夫还在忙着诊脉开药,以期保住那孩子。琏二爷和二奶奶则在外间撕扯,各执一词。琏二爷实在无法,才想请爷去作证。”
“琏二奶奶竟肯让他请我?”
他这一问,不独白鸽,其余下人亦纷纷窃笑。白鸽抿嘴答道:“正是不愿呢,那小厮过来时,帽带都是歪的,衣裳上还有鞋印,倒像是被谁脱下鞋子砸了一下。”
想像着那情形,贾蔷不由哈哈一笑:“琏二叔难得找我,冲着他几年前帮我打过贾瑞的情,我也该过去。”
他虽然痛恨凤姐,但却并未迁怒贾琏,只当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并无特别。肯走这一趟,为的无非是借贾琏拿捏凤姐而已。
当下随着小厮施施然到了西边院儿里,只见院门紧闭,几个老妈子假装扫洒,实则皆拄着扫帚,支着耳朵听院里动静。一时见贾蔷过来,才行了礼又装忙碌,四散开去。
贾蔷装模作样敲了敲门,只敲了一下,便听里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奶奶今日忙,议事的明天再来!”
接着却是一声脆响,似是谁脸上吃了记锅贴:“蹄子别随着那悍妇添乱,必是蔷儿来了!”
认出这是贾琏的声音,贾蔷更觉好笑。
笑意一闪而逝,贾琏已亲自开了门。他平时总挑着一双桃花眼待笑不笑,此时整张脸却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蔷儿快进来,我有事要问你。”方将人让进里头,便紧紧掩了门。
院里看似并无异样,气氛却不大寻常。凤姐丧着脸站在檐下,面上隐约有几分懊恼,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像是在思考对策。满院的丫鬟小厮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地贴着墙角站好,装得木胎泥塑一般。
贾蔷似是一无所知,侧头听了听屋里的动静,“惊讶”道:“里头有大夫?是谁病了?”
此言一出,贾琏立即眼迸火星,狠狠瞪着凤姐。凤姐被他瞪得心虚,立即别过头去。但到底素来骄狂惯了,用鼻孔哼了一声,拖长腔调说道:“还不知是哪个奴才的种呢,也值当急成这样。”
见她竟如此冷言冷语,毫无心肝一般,贾琏再忍耐不住,卷了袖子就待上前动手。凤姐这才慌了神,连忙闪身躲在平儿后面,尖声说道:“你敢!你只管动手!你若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王家必不放过你!”
贾琏指着她恨声说道:“你们王家?你都进了贾家的门,还口口声声你们王家!你既把自己当外人,难怪对要我贾家的儿孙下死手!”
凤姐冷笑道:“儿孙?谁的儿孙?你们已过了明路?收了她做通房?还是明公正道开了脸做姨娘了?三五不知一个丫头,也不晓得跟谁厮混过,你就一口咬定是你的种?见过捡钱捡骂的,还没见过捡绿帽子戴的!”
贾琏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一个倒仰,但究竟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满儿虽是陪房,默许了早晚是他房里人。但他碍着凤姐之威,怕她拈酸吃醋闹得后宅不宁,虽然私下已与满儿如此这般成就好事,但一直未敢告诉凤姐。直到今日得知满儿竟已有孕,凤姐怒而动手,才悔不当初。
因自家着实有几分理亏,贾琏遂强忍了火气说道:“你只管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动手就是你的不是。好歹一条性命,你怎么下得去手?”
凤姐最清楚不过贾琏的性子。见他有几分气软,马上趁虚而入,乍呼抵赖:“我还不是为了咱们房里的脸面——当时乍然听满儿说蔷儿对她如此如此,我已是慌张得不得了。再听蔷儿驳了她的话,她又突然自承有了身孕,更是惊慌。究竟她是我的陪房丫鬟,莫明有了身子,又同东府的侄儿有所牵扯,这话传出去得有多难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府里就是这般不干不净的。我一时着急上火骂了她几句,她就作天作地叫嚷起来,非说我打了她。你说我冤不冤?”
被凤姐唱作俱佳地演了一出,贾琏面上不觉又迟疑起来。见状,贾蔷淡淡说道:“满儿这丫鬟我不过见了几面而已,我不知她为何突然会攀咬我,但她在我门前跪了一早不言不语,偏二婶子去就开了口;且那证物二婶子连问都没问在哪儿,就直接着人拿了过去,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说着,他也不理凤姐陡然变得十分难看的脸色,故作疑惑:“二婶子,不知可否为侄儿解惑?”
贾琏并非蠢人,被贾蔷轻轻一点,顿时醒悟过来。他不知凤姐与贾蔷之间的恩怨,还以为是凤姐发现了他与满儿的私情,便想了这出嫁祸再戳穿的好戏,最终目的是想污陷满儿怀了野种,逼她落胎将她卖出府去。
所谓怒急攻心,这猜测虽有疏漏之处,但贾琏却一时想不到,只咬牙切齿悔恨自己为何娶了这般毒妇,竟容不得自己有孩子——他对满儿只是一时新鲜,并无多少真心实意,若非她已有孕,任凭王熙凤如何蹉磨满儿,他最多说上几句,断不至如此愤怒。
阴着脸正待说话,屋内忽然门帘一掀,大夫擦着汗走出来,神情疲惫又无奈:“老爷夫人,孩子没保住。且那姑娘伤了元气,今后怕是再难有胎了。”
话音方落,贾琏恨恨捶了一把石墙,黯然无语。其余小厮丫鬟亦是面色惶惶。独有凤姐,先是得意一笑,继而又假装懊丧地哭泣道:“早知如此,我也不该为气着她不上进说她,以至她伤心过度,竟坏了身子。可怜她服侍我一场,却落得这般下场!”
“收起你那通装腔作势,没得教人心烦!”贾琏至此已是彻底看透了王熙凤的心肠。一想到这美娇娘的皮相下,竟有一颗比蝎子更毒的心,顿时周身阵阵发寒。
凤姐不知贾琏心里所想,还以为孩子既然没了,相公再怒也只得认了。只消自己如从前一般使出水磨功夫,房中事时让他尝点甜头,再哄上一哄,不怕他不回心转意。
未想贾琏竟连正眼都不看她,只向贾蔷说道:“如今多说无益,只白教你走这一趟了。”
贾蔷道:“二叔请节哀。待二叔心里好些了,还请到我院里来,我有事要问叔叔。”
贾琏心里微奇,抹了把脸,强打精神道:“你现儿就说了吧,何事?”
“今日二婶在官学之人面前,口口声声说我对满儿用强,还把那假证抖给人看了。侄儿年轻不知事,还想问问二叔,若他们从此对我有了成见,该如何弥补?”贾蔷沉声问道。
原本正盘算着如何拿下贾琏的凤姐顿时忘了其他,马上反驳道:“这可怪不得我,谁知道满儿竟向老虎借了胆敢赖上你?再者,我也是一时气恼,多说了几句,你向他们解释明白不就完事?这点子口舌也值得当成件事来说,你是嫌你二叔还不够心烦吗?”
见她倒打一钯,贾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婶好口齿,原来这事竟是我的不对?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人家为莫须有的事指责我品行不端时,可不会特地说一句‘他家除了这贾蔷,其他人还是不错的’。正如二婶适才所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府里就是这般不干不净的’。”
“你——”
“够了!”
凤姐还待抢白,却被贾琏断声喝止。看着成亲堪堪一年的妻子,他满面失望地说道:“我本当你生性善妒,所以行事全无心肝。没想到更有甚者,你为了出一口气,竟不顾府里脸面。蔷儿参加科考,阖府皆知,你会不知道今天放榜?你特地挑着外人在时过去,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好除掉满儿罢了。只为如此,你便不惜葬送亲戚一世的名声。你的心肠何止歹毒,简直是泡在砒霜里的!”
贾琏声调并不高,但却一字一字敲在凤姐心坎上,有如洪钟大吕,回荡不休,震得凤姐面色发白。之前那些自负自信,自以为是,忽然统统不见了踪影。她有种预感:从此之后,自己也许永远挽不回丈夫的心。
不理满面灰败的凤姐,贾琏又对贾蔷说道:“我虽只用银子买了个闲职,但也认识几个人。这事是二叔对不起你,我一定帮你摆平,让那些人忘了这毒妇说过的话。”
虽然知道事态并没有贾琏以为的那么严重,贾蔷还是对他有所改观。这男人虽是表面看上去贪花好色,手头撒漫,油锅里的钱也要捞出来花个干净,十足的纨绔脾气,但到底是有几分底线与担当的。
今世第一次,他真心实意喊了声二叔:“二叔,有劳。”
贾琏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目光依次扫过一脸苦涩的贾琏、愣然无语的凤姐,贾蔷悄然收回了之前讹诈一笔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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