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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兰迪尔见过临死前的索尔——作为老年王者最后的要求。身带骇人烧伤的老人痛苦流涕地对精灵讲述：“我的贪念被无限放大，除了财富之外我看不到其他，一旦远离了它们我就浑身难受，愤怒暴虐得简直想要杀人，不管是谁。而我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劝说我，我应当遵从我内心的欲望，如果谁，想要我和我的黄金分离，哪怕只是一个金币，我，作为矮人之王，就可以，就应该，去为自己复仇让他付出代价，伤害他，杀死他，毁灭他，撕咬吞噬他的血肉。偶尔我也会清醒下来，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自弃厌恶得想要杀了自己，可是往往还没等到实施，我又会回到那种癫狂的状态，完全没有理性，不受控制。哦，瑟兰迪尔，天知道……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好像我的灵魂中又有了一个意志，而那才是真正的我，和我真正的欲望，操纵着我的躯体。”

“你会得到宽恕的，希望那时，你的灵魂可以安歇。”精灵之王，把手放在索尔不住猛烈颤抖着的手背之上。

“索恩天生没有什么特别打动他的东西，也并没有什么执念……我怕的是，索林……”老年的矮人之王，感受着精灵王突然收紧的手指，绝望地继续，“索林，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已经感染了龙病，而我怕的是，他的龙病对象，不是财富，而是人。” 索尔浑浊的目光锐利起来，又带着哀求与狂热。

“我求你，伟大的精灵之王，我求你……瑟兰迪尔，无论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原谅我，救救我的孙子……救救他，放过他（save him，spare him）……”

老人斑驳的脸上，与瑟兰迪尔在相同的位置，原先和索林相似的蓝宝石色的眼瞳，因龙息灼伤而变成一片死气的灰白——而这也和瑟兰迪尔一样——眼角淌着泪，圆睁着未能闭上。

瑟兰迪尔静默地，伸出修长的手指，替他这位，一直像敌人比朋友更多的邻居，阖上了眼皮。

“他和你不一样，索尔。”

 

这几个月来，瑟兰迪尔不是没有觉察到索林异乎寻常的，那种从他背后射来的，有着如同剑与火的实质的，炙热地燃烧着、刺穿他银甲的目光。

带着痴迷，带着占有，还有一丝压抑又狂躁的，暴虐与嗜血。

但是瑟兰迪尔想，他的小矮人，只是处于成长的烦恼中而已。

即便当索尔说恐怕自己的孙子也得了龙病的时候，瑟兰迪尔直觉里的第一个念头——抛弃了他作为精灵之王倾注了几千年智慧的冷静理性，和对人性不确定性的熟知和洞悉——是，不，他的索林，他的小矮人，不会伤害他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甚至是很久很久以来，瑟兰迪尔感到离幸福最为接近，甚至，直接触碰到了幸福的一刻。

因为在那个时候，瑟兰迪尔甚至看到了希望。

并且为这许久未曾重归他生命的，世间最美好之物，像个年轻人那样地，雀跃、期待、甜蜜地兴奋焦躁。

最有可能成为敌人的索尔过世，精灵和矮人之间没有爆发战争，相反，他们现在是一同作战的朋友。

还没有仇恨，也还没有无法治愈的伤痕。

有一瞬瑟兰迪尔甚至想，就放弃内心的挣扎和抵抗吧，他现在所不能想明白的，所不能解决的，也许终究都会有办法。

年轻矮人的生命还有几百年，有很多事，他还有时间，他们，还有时间。

当索林迷恋地紧紧拥抱着他的那一刻间，瑟兰迪尔想，我愿为他做一切，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有一天这个矮人也许会走出他自己的迷恋，而我可能会为此再度心碎。

 

可是老鼠从床下爬出的时候，被它撞动的、月下秘银的一闪光，刺痛了瑟兰迪尔的眼。

精灵对这种金属实在太过熟悉，又太过敏感。

有一瞬精灵痛恨自己，那箭羽种族天赋的，在茫然夜色下也能清晰视物的眼睛，那么清楚无误地看到，被老鼠撞得发出轻微响动的、索林的床下带链的镣铐上面，刻着的，他的名字。

瑟兰迪尔。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会这样可怖。

 

索尔的遗言鬼语般响起在精灵的脑海，就像在他耳边萦绕的恶毒诅咒。瑟兰迪尔不得不承认，他的小索林，也被黑暗的龙病侵蚀了心。权力与强力，也许只是实现目的的方式，但是一旦你尝试过，便会对之无法戒除，欲罢不能。连最终的目的与原初的欲望，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一个王，必须理性地，甚至不惮以最坏恶意地分析和预测这个世界，因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教会他的。这就是可悲的，王者的信任，脆弱，易变，时刻都在调整之中。

此刻他们是战友，然后呢？战事了结，索林打算对他做什么，又会对他的族人做什么？密林的精灵，在为矮人的战争付出惨重的伤亡后，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失去他们的王？再一次陷入混乱、分裂、迁徙与流离，被他们牺牲自己亲人所帮助的种族屠戮？

瑟兰迪尔想起白天侍卫长呈交给他的战亡名单，感到如坠冰窟地浑身发冷——可笑他那个时候，还想着，希望战事可以早早结束，不要再有新的生命为之消逝。他怎么可以如此愚蠢，相信这个矮人会是不同的，将他王者从不懈怠的警醒与防备抛诸脑后，甚至损害到他族人的利益，将他们置于险地？

瑟兰迪尔无法容忍。他愤恨、羞耻又愧疚，精灵国王的骄傲与尊严一瞬间要逼得他发疯，虽然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镇静了下来——拜他做了几千年精灵之主的磨练与修养所赐——冷静得，仿佛心在顷刻间空了，寒气随着那生命的空洞，渗入骨头里，将他的灵魂再度填满——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似乎被无限拉长的片刻静止中，微尘是怎样缓慢地攀着时间，爬过他波澜不惊的眉心。

谁也不能妄想可以这样羞辱他，就算是他所爱的人。

更何况，瑟兰迪尔不仅是瑟兰迪尔，他还是精灵王，是还活着的唯一拥有国王头衔的精灵。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如果索林真的胆敢囚禁他、强迫他，让他的族人面临如此的羞辱与危机，哪怕只对外泄露出一丁点这骇人的意愿，那么，除非矮人先杀了他，否则，他一定会反过来杀了矮人。

他不得不如此。作为瑟兰迪尔，他的身体与尊严，是属于自己的，作为王者，他的生命与荣誉，是属于族人的。

可是他不想，不想要亲手毁去，那个月夜之下，眼睛晶亮的，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家的孩子。

瑟兰迪尔推开了抬起头茫然看着他的索林，转身离去。

姿态优雅地，落荒而逃。

是的，他怕了，瑟兰迪尔怕了，他选择了逃离。

 

索林就那样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仿佛眼瞳之中，再无其他。

瑟兰迪尔看见年轻的矮人眼里，从欢喜的热望，变成受伤的错愕，再焚成燃烧的愤怒，最后一点点冷却，变成死灰。

就像结冰的海下，封冻着满地的尸体。

瑟兰迪尔最后看了一眼战场，那些尸体，都是矮人的。

今天不会再有他自己族人的血淋在上面了。

逝去的，几十个精灵的生命，在矮人心中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并不热衷繁殖的永恒的生命来说，稀少和珍贵得超乎这些泥土生物可能的想象。

精灵虽然善良，却不是无私的。除了个例，任何种族，任何生命，都只有足够的感情，去用于，和拯救他所爱的。可是他的族人，却要为了背信弃义的矮人，他们自己的贪婪无度招致的灾祸，承担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而他，以前怎么会这样蠢，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精灵一族，已经为了矮人们的战争，付出足够多了，瑟兰迪尔低垂着眉目，高抬了他线条优美的下巴，背过身去。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却知道，索林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目光中，由爱，变成恨。

他没有回头，却就是知道。

 

说他难过吗，也许。

后悔吗，绝不。

伟大的精灵王甚至不会有丝毫的消瘦与憔悴，哪怕整夜整夜地失眠，批改公务到天明——

精灵啊，是伊露维塔的首生子，是被赐福的种族，如造物神一般完美的身体，只要不被杀死，总是能够慢慢复原的。

即便是所谓沁入灵魂无法恢复的龙息伤口，他们也有本事让它看上去完好如初。

这就是精灵。

有着永恒生命的精灵。

“小春天，我可爱的，快乐的，生机勃勃的小春天。”瑟兰迪尔的母亲曾经这样叫着他，将自己最爱的、小小的独子拥入怀中。

可是快乐的春天和春天的快乐从来都不能长存。这是生命的法则。

 

 

 

 

第12章

瑟兰迪尔以为他不会再见到索林的。

已经过了两百年。这些年他总是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那个矮人的消息。关于那场艰难而持久的战役。关于矮人们如何不得不跋山涉水去了迷雾山脉的另一边。关于索林有了两个外甥。关于矮人终于在一百年前，真正成为了他族人们的王。

啊，他的小索林，那个月光朦胧的夜里，他在自己的密林里捡到的，还那么小，那么小的小家伙，也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者。

他不会再需要自己的祝福之吻，更不会再回吻在自己的脸颊。

瑟兰迪尔想，大概再过一百多年，至多两百年，索林就会像尘土和石头一样回归大地，只存在于他永恒生命的一段记忆里。

最终也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

可是，他们终究又再度重逢。

 

他的小矮人比那时候更加壮实了，就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不掩他已经彻底长成的王者气度。不可错认的，霜与血，剑与火的味道。

他还斑白了头发，虽然眼睛是和多年前一样的，从未改变的宝石蓝。

可里面的神色，和他那磨得发白的蓝色衣衫一样，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

饱经沧桑的，愤怒，却又压抑。只有在投射向瑟兰迪尔的时候，会发出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蔚蓝大海之上，水波间近乎燃烧的，壮丽光芒。却是恨意。

精灵热爱自然，他们喜爱红色和绿色，因为花朵与绿叶，白色和银色，因为月亮与星光。

而辛达精灵，内心最深的渴望，在于大海，并且一旦唤醒，无法沉寂。

索林恨他，如他所料。

可他却依然爱他，就像梦中一直呼唤着他的，静寂如海。

两百年不过转瞬即逝，而一转瞬，已经整整两百年。

他渴望重见矮人，却又知道，终此一生再不相见，乃是命运对他们彼此最好的慈悲。

 

瑟兰迪尔知道，就算现在看上去完好无比，龙病埋藏在都灵的血脉里，就像蛰伏在他自己看似平滑无瑕的肌肤之下、已经深入灵魂的累累伤痕，只要回到伊鲁伯，迟早都会发作。

而关于这点的认知与敬畏上，索林永远不会和他一样。

就算经历了这世间的丑恶，时间所加诸于瑟兰迪尔那些的东西，索林永远无法理解，即便能够理解，也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就像精灵的肉身经历了北方巨龙带毒龙焰的灼烧，但是索林，哪怕见证过龙息，却终究不曾感觉过那腐蚀血肉深入骨髓乃至在灵魂中留下烙印的痛楚。

瑟兰迪尔想起索尔的龙病。想起老人临死之前，痛苦的倾述，毫无尊严的痛哭流涕。

索林重归孤山，不是死于龙火，就是消灭恶龙，重新成为山下之王，伊鲁伯之主。那么若他有幸不死，当他重新拥有财富和权威，在龙息缭绕的孤山之腹，他又会在龙病的驱使下做什么呢。

索林新的龙病会是什么呢？权力吗？怨恨吗？

他会复仇吗？会疯狂吗？会痛苦吗？……而精灵，是否在延迟多年之后，还是不得不在战场上砍下他所爱的人的头颅，只为看他死前一刻，清醒的痛苦。

瑟兰迪尔看着那还鲜活地在他面前摆出愤怒表情的头颅，仿佛看到了命运，看到了有一天，它会苍白发青地躺在自己的手掌间，再无一丝生机，也再不会睁开那双精灵比大海更加热爱的，蓝宝石色的眼睛。

而杀死他的自己，却会带着指缝间他的鲜血，活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