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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鬼 作者:荀予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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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纪槐的眼睛在顷刻间红了。纪槐似乎在奋力挣开命令的约束;江淮瑾甚至仿佛听见了他骨节摩擦的咯吱咯吱声。
    “我爱你……”纪槐说,“可我已经想明白了……”
    不同于这里他表现出的淡然,意识里的江淮瑾几乎要落下眼泪。
    人间有那么多人曾经告诉他,她们想象不到他爱着谁的样子,他根本不会有针对于谁这样的爱——可他明明就有过,他此时的心跳得如此剧烈,内里像是燃着一团温暖的火。也许不是因为他不能拥有,而是因为他早就拥有过,且在他往复的生命中只能拥有这独此一份罢了。
    江淮瑾的手指再度落到纪槐眉心。
    他说:“能冲昏头脑的爱情往往比露水留存的时间还要短暂……忘了我吧,阿槐。”
    纪槐惊恨交加地看着他,仿佛濒临窒息般地深深喘息着,胸前起伏。
    “江淮瑾,我是人,”他声音颤抖着说道,急切而迅速地,像是生怕赶不及一样,“我是人啊,你怎么能……”
    江淮瑾低声说了一句入睡的命令。
    纪槐立刻消了声息,眼皮阖拢下来。但在江淮瑾的眼前,它们仿佛仍在凝望着他,深而黑的,像是积存着向外漫延的、漫长的苦痛。
    江淮瑾一手托着纪槐贴着办公桌的腰,开启了那片蓝色的数据光幕。
    “抹消不掉……”他的手定在纪槐的眉心上,自语道,“我带给你的记忆,有那么难删除么?”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只能把伪造的记忆覆盖在相处的细节上面了,能盖一天是一天吧。”
    他直视着光幕,柔声道:
    “你叫做纪槐。
    三个月前,你从故乡赶往这里,在创生组魔导师江淮瑾手下实习,并成功应聘为他的助手。你对数据方面天生有一些特殊的能力,但考虑到外界因素的影响,你始终决定保守秘密,自行对其探索。
    正如你的履历上所忠实呈现的一样,你进步得飞快,过不多久就可以脱离这个普通的职位,更进一层了。
    江淮瑾在这里工作了许久,在806年的年初,他的辞职申请得到了批准。他与你交谈不多,但你能查阅到不少他留下的工作相关的资料,书架上剩余的书就是他留给你的。他希望你在他走后替他照料好房间,同时避免让任何人强行打开办公桌下上了锁的抽屉。
    今天是806年一月三日。
    江淮瑾得以卸下肩上的包袱,在今天出门旅行,而你送别了他,就像送别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代码输入完成后,他将纪槐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内间的床上。
    他带上了内间的门,低着头,双手撑上了办公桌。时间还未到九点,他本可以再等等;但他此时像是无措了一般,既不落座,也不出门。
    过了片刻,有滴水珠从半空中落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形。
    他想起他的新故事里,那个名叫阿槐的主角的爱人。他明明忘了纪槐,他的潜意识却替他记得,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赋予了他笔下的角色这个名字。
    他想起自己给编辑差点发出去的那条短信:“一刀斩断挺正常的啊。不然这样的一个人就要带着对他的爱情,永远地替他被禁锢在地狱……”
    他想起居民楼下的那个夜晚,纪槐来到他的门前。他还不清楚自己计划的具体步骤,但想必纪槐已经等待了许久,似乎比他这份记忆里的样子还长高了一些。
    为什么你的爱情不尽如我口中的那样短暂——是我自私地想要斩断一切,却把你留在了地狱里吗?
    显示屏还完好地留在办公室里。江淮瑾终于坐了下去,从屏幕后面拿出几根线,连着电极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他认得这是他曾用过一回的录入记忆的仪器。
    这应该是他记忆的最后一部分了。
    办公室门外象征性地响起了几声敲击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守在门口,礼貌地说:“江魔导师,时间到了,我们接您去静室。”
    “好。”江淮瑾应了一声。
    他曾在纪槐轻吻他手背时,心潮起伏地质问装睡的自己——他为什么不睁眼呢?
    他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只是才明白,原来每一个世界的他,都有自己所必须经历的苦厄。
    
    第14章
    
    属于他的记忆在这里截止,江淮瑾再度回到了镜城。
    他踏过那些血红的数字,走到那扇双转门前。
    是不是因为那个世界里的他在谋划完这一切时已然心生悔愧,他的潜意识殿堂里才会出现那些血红色的问罪呢?
    在第三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终于推开了转门上写着“Y”字的那一面。
    他感觉自己正走向一块天窗里洒出来的光亮,他的步伐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那里行进。但他脚下不知何时漫来了冰凉的潮水,渐渐地漫过他的脚面。他加速奔跑起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潮水的牵扯。他的某一步最终没有落到坚实的地面上——他一脚踏入了那水中。在漆黑冰凉的水没过他的头顶之前,他挣扎地看见,那水里好像散落了几片白色的槐花花瓣。
    他这一次来到的不是他自己的记忆之中。他是以一个无形无迹的旁观者视角来看这段记忆的——而这段记忆的主人是成长了许多的纪槐。
    他看到纪槐身在一个铁蓝色的实验室里,手里捧着一个纸页夹,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他身边匆匆走来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颇有生气的研究员:“纪魔导,上面刚分派下来这次巡检的划分,你负责的是D区。”
    纪槐应了一声,随他走去,表情客气有礼——但对比起江淮瑾回忆里那个纪槐,他几乎算得上没有表情了。
    那位研究员倒显得全然不介意,继续说道:“D区蛮有特殊性的,上层叮嘱谨慎对待。那里的残留样本跟其他区都有些差别……也不知道上层为什么忽然要翻查这些旧数据。活不难做,照仪器上显示的记一下就行了,只是权限要求太高,才临时从魔导师里面调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差别?”纪槐随口问道。
    “我们都戏称D区是个‘大人物停尸房’。”那研究员道,“具体不清楚,总之里面存储的都是各种获过罪的人,有的是要求保留遗体做监测,有的是别的……”
    看上去两人走到了D区,研究员简单告别之后,纪槐便独自走了进去。江淮瑾被动地跟在他左近,感觉恍然间看见了玻璃棺陈列室——只不过那些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内,除了全身赤裸的人体,还有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各种导线,以及覆过他们全身的石英蓝溶液。
    纪槐仿佛对这一切的怪诞视若无睹,只是按部就班地记下联通器皿的仪器上的显示数字。
    玻璃皿按时间顺序由外至内放置;在纪槐大约走了一多半路程的时候,他在其间的一个玻璃皿前面停步了。江淮瑾从侧面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使自己的视角无比缓慢地移向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太妙的猜想。
    纪槐低着头,鬓角有一缕头发垂到了眼睛那里,手里还紧攥着那个记录簿。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而后膝弯一曲,缓缓地在那器皿前半跪了下去。
    江淮瑾已经靠近到能看见纪槐身前动作的距离了。他看见纪槐拾起了棺底挂着的小铭牌,放在手心里细看。铭牌上面简明扼要地写着:“江淮瑾,魔导师,805年1月3日9点整处以意识流放。”
    他好像看见纪槐整个人晃了晃,铭牌从他手上滑落;他伸手撑到了玻璃棺面上。
    玻璃棺内的人正对着他们两个不速之客。他面色苍白,在浅蓝的溶液里紧闭着双眼,看不出欢悦也看不出痛苦,仿佛在海底沉沉入睡。
    那正是江淮瑾处于【本世界】中的自己的躯体。
    他看着纪槐行将就木般完成了之后的记录,回到了办公室,贴着墙滑坐在窗户之下。他双目空洞,脸色通红,很像是发烧的症状——但他没有回床上躺着。不断有槐花从窗外飞进来,贴着他发顶下落,他只好像一无所觉。
    江淮瑾在这记忆里徒劳无用地,做出替他一片片把头上的槐花摘去的动作。
    这里的片段有些混乱,像是启用了快进,同时又断断续续地如同信号不佳一样,他眼前的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纪槐这种昏睡般的状态像是陷入了真正的潜意识,但他的眼睛却未闭上。江淮瑾注视着那半开的双眼,看他急促地呼吸着,在浑噩之间嗫嚅出一句:“我恨你……”
    江淮瑾想道,他给纪槐的指令大概已经覆盖不住他潜意识下的记忆了。
    仿佛一刹那便由天亮变作天黑,又由天黑回到天亮。
    江淮瑾怀疑纪槐在后半夜已经清醒了,但纪槐一直坐到了早晨上班的时间。他细致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在实验楼内七拐八拐,拐到了三楼一角的一个独立的小屋内,门顶上的牌子写着“信息库”。
    小屋里大件的东西只有一台桌子和一架显示屏,显示屏后坐着一个清雅秀美的姑娘。
    纪槐敲门进来,轻咳了一声,道:“您好。是林芷吗?”
    没想到那姑娘看到他的脸后显得十分惊讶:“啊,您是那个江魔导师的——抱歉,纪魔导,我记忆还一时留在过去呢……您别介意。”
    “当然不会,我很想他。您跟他也很熟么?”纪槐说。
    江淮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改昨天的冷淡颜色,对那姑娘温情款款的样子,心下别扭得直说白养大了。
    林芷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动容。
    “我只是远远地看过他几回。”林芷说。“他没怎么跟我说过话。”
    “不过你一提起他,确实让我想起,”纪槐仿佛被挑起话头,有心闲侃,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去D区检录数据,看到他在转生器中……睡着。看起来真是年轻,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他确实年轻得很。” 林芷忽然接道。“他进D区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是吗?您还记得。”纪槐看上去有些讶然。紧接着他像是彻底陷入了回忆里,“不过他的确非常令人难忘——即便我只为他工作过三个月。是他把我引进这栋实验楼的,既是我的上级,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记得他端着空的茶杯,对我微笑道:‘过来,纪槐。’然后我无可奈何,就得乖乖地去烧热水。”
    林芷微不可闻地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纪槐继续道:“我每天都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但只有昨天才真正地又一次见到了他。数年前我想尽办法打探到了他的真正去向,紧接着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同样的科研员,什么也做不了。尽管如此,我始终相信他的无辜,也想对许多爱捕风捉影的人这么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这样坚信的只有我了……是吗?”
    纪槐露出了一个压抑而伤感、令人看了不禁心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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